王使者离开蒙舍诏边境时,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与蒙细奴拱手作别时,言语间满是勉励与期许。然而,一俟车队驶出蒙舍诏地界,进入越析诏的势力范围,他脸上的笑意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换上了一副沉凝思索的神情。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心腹侍卫立刻策马靠近车窗:“大人。”
“将前日在哨所附近拾获的那个皮囊,还有里面的东西,仔细封存好,派快马加急,秘密送回成都,呈交节度使大人亲阅。”王使者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沿途务必谨慎,不得有误。”
“是!”侍卫领命,毫不耽搁,立刻带着东西脱离队伍,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王使者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那个破旧的皮囊,那几件吐蕃物品,尤其是那封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密信”,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反复浮现。
他为官多年,深知边陲之地的诡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往往难以分辨。那皮囊的出现过于“巧合”,痕迹也略显刻意,像极了被人精心布置的诱饵。
但问题是,谁布的饵?目的又是什么?
是蒙细奴的政敌,想要借刀杀人?是其他诏部,意图挑拨蒙舍诏与唐朝的关系?还是……这本身就是蒙细奴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用以试探唐朝的态度,或者掩盖更深层次的交易?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洱海地区的局势,远比他之前预想的更加复杂和危险。蒙舍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蒙细奴的地位,也并非稳如泰山。
“永为唐臣……”王使者低声重复着蒙细奴的誓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些部落酋长的誓言,往往如同洱海的风,说变就变。真正的忠诚,源于实力与利益的精确计算,而非空洞的口号。
他开始重新评估蒙细奴的价值。一个内部不稳、可能暗通吐蕃的代理人,对大唐而言,绝非最佳选择。或许……唐朝应该保持一种更超然的姿态,让洱海诸诏互相制衡,而非过早地将所有筹码压在一方身上。
带着这份重新评估后的审慎,王使者进入了越析诏。与蒙舍诏盛大而刻意的欢迎不同,越析诏的接待显得更为朴实,甚至带着几分疏离和怨气。
越析诏主并未亲自出迎,只派了手下重臣接待。宴席之上,招待的酒水食物也远不如蒙舍诏奢华。言谈之间,越析诏臣子们对唐朝的抱怨几乎不加掩饰——承诺的援助迟迟不到,要求却层出不穷,使得越析诏在对抗吐蕃时损失惨重,独木难支。
王使者耐心听着,并不反驳,只是适时表达朝廷的“难处”与“关切”,并再次许下一些空泛的承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越析诏的失望与摇摆。若唐朝继续无所作为,越析诏为了生存,倒向吐蕃也并非不可能。
而这,恰恰印证了蒙舍诏一家独大并非好事。平衡,才是关键。
在越析诏的几日,王使者更加留意收集各类信息。他注意到,关于蒙舍诏蒙细奴与吐蕃有所勾结的流言,在这里也隐约可闻,甚至版本更加离奇夸张。这让他对那皮囊事件,又多了几分疑虑。
结束对越析诏的巡视后,王使者并未立刻返回成都,而是又依次造访了邆赕、浪穹等诏。越是深入了解,他越是感到洱海局势如同一团乱麻,各诏之间矛盾重重,又与唐、吐蕃两大势力纠缠不清,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他最终结束巡访,启程返回剑南节度使驻地成都时,他的心中已没有了来时的清晰判断,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疑虑和审慎。
他写下了一份详尽的巡边报告,客观陈述了各诏情况,既提到了蒙舍诏的“恭顺”与“军力”,也记录了其内部不稳的迹象和那些无法证实的流言;既提到了越析诏等部的“怨望”与“摇摆”,也分析了其处境艰难的现实。
关于那个皮囊和“密信”,他并未在报告中做出定论,只是将其作为附件一并呈送,并附上自己的疑虑:“……事有蹊跷,真伪难辨,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蒙舍诏虽强,其心难测,宜多方羁縻,不可专恃。”
这份报告和那份“证据”,被以最快速度送回了成都,摆在了剑南节度使的案头。
与此同时,蒙舍诏邓川城内,蒙细奴的怒火正在燃烧。
他派去边境调查的心腹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让他更加暴躁。
“查不到?!”蒙细奴一脚将心腹踹翻在地,英俊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一个破皮囊!就那么莫名其妙出现在哨所旁边!守卫都说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物靠近!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殿下息怒!”心腹忍痛爬起,跪地颤声道,“属下盘问了所有当值士兵,确实无人察觉异常……那几日附近也只有一些小股流民和吐蕃溃兵活动,并无大队人马踪迹……”
“废物!都是废物!”蒙细奴咆哮着,将案几上的东西扫落一地。他绝不相信这只是意外!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是谁?是哪个弟弟在背后搞鬼?还是朝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老臣?或者是浪穹、越析那些手下败将?
疑心生暗鬼。他看谁都觉得可疑,看谁都像是背后捅刀子的那个人。这种无法抓住实据、却又如芒在背的感觉,几乎让他发疯。
他加强了内部的清洗和排查,一时间,蒙舍诏朝堂上下人人自危,气氛更加紧张诡异。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皮逻阁,此刻正远在裂谷巢穴之中,听着阿蛮带回的、关于使者离去后蒙舍诏内部紧张气氛的消息。
他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擦拭着手中一把新缴获的、刃口锋利的弯刀。
疑云已经种下,风暴正在酝酿。
他不需要唐朝立刻相信蒙细奴通敌,只需要那份怀疑存在,就像一颗毒瘤,在蒙舍诏的身体里悄悄生长。
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蛰伏,继续壮大,等待毒瘤发作,或者……亲手将其捅破的那一天。
洱海的天,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海面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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