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军被伏已经半个月后,狍子沟深处,一处勉强能避风的凹形石崖下。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泼洒的浓稠血浆,穿过高耸崖壁的缝隙,吝啬地涂抹在沟底嶙峋的怪石和沾满泥泞血污的躯体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馊味、马匹的膻骚味,还有一种石头和腐叶在阴冷潮湿中捂出来的、令人作呕的霉烂气息。
几十匹侥幸当时冲进来的战马,大多带着伤,疲惫不堪地挤在一起,打着沉闷的响鼻,不安地刨着蹄下湿滑的泥地。
马身上的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泥浆,滴滴答答地落下。
幸存的士兵,连裴行俭、薛仁贵在内,只剩下三十七人,其他幸存的都已溃散,现在正在重新收拢队伍。
人人带伤,盔甲残破,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悲恸与死寂。
他们沉默地或坐或靠,舔舐伤口,包扎裂开的皮肉,麻木地啃着从死马身上割下来、仅用火石燎了一下的生马肉。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压抑的抽气声和伤口被牵动的剧痛。
太子六率,那支代表着东宫荣耀、年轻精锐的铁卫,如今只剩下裴行俭薛仁贵身边这不足四十名伤痕累累的残兵。
鹰愁涧那冲天而起的喊杀声,薛仁贵断后时那声撕裂肺腑的“六率今日尽忠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只有山涧溪水在石缝间呜咽流淌的声音,像在为逝者悲鸣。
裴行俭半跪在李靖身边。
这位平素儒雅从容的年轻参军,此刻一身泥泞血污,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脸颊上一道血痕已经结痂。
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布条,小心翼翼地蘸着从石缝里接来的、刺骨冰凉的涧水,一点点擦拭着李靖肩甲下方那道深可见骨的箭簇划痕。
箭簇边缘泛着诡异的黑紫色,周围的皮肉肿胀发硬,散发着淡淡的腥臭。
显然,那支毒箭虽未直接命中,但箭簇上淬的剧毒,已然顺着破开的皮肉侵蚀了进去。
老帅双目紧闭,躺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上盖着几件士兵们脱下的残破披风。
他那张曾经威严沉毅的脸庞,此刻像糊了一层死灰色的蜡,花白的胡须随着微弱而不规律的呼吸轻轻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裴参军,卫国公他---”
一个年轻的六率旅帅,右腿被滚石砸得肿胀变形,靠在石壁上,看着李靖的样子,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恐惧。
卫国公,大唐军神,是他们所有人的脊梁骨。
若这根脊梁真的折了---
裴行俭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冰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稳定下来,尽管沙哑得厉害:
“毒已入血腑,但尚未攻心。卫国公底子深厚,只要挺过这一关,辅以对症解毒良药,定能好转。”
这话是说给士兵们听的,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抬眼看向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黑大汉,那是最后一刻断后活着逃出来的薛仁贵:
“薛将军,你伤口崩裂了,先处理一下。”
薛仁贵就坐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
他身上的伤比别人更重,肩头包裹的布条又被鲜血浸透,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额划过眉骨直到脸颊,皮肉外翻,狰狞可怖,只用烧红的烙铁草草烫过止血,边缘焦黑。
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打磨着他那柄几乎卷刃的横刀。
刀刃与磨石摩擦,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山沟里显得格外瘆人。
汗水混着脸上的血痂淌下来,滴落在磨石上,洇开小小的暗红痕迹。
听到裴行俭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磨刀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是两团燃烧着无边痛苦和毁灭欲望的火焰。
“薛蛮子”
旁边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程处默。
这位平时没心没肺、插科打诨惯了的混世魔王,此刻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
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前放着一个用头盔权当水盆盛着的、浑浊不堪的水。
他手里抓着自己那双臭名昭着、此刻更是沾满血污泥泞、硬邦邦如同两块臭抹布的战袜,哭丧着脸,如同受刑般用力搓洗着。
一边搓,一边吸溜着鼻子,嘴里嘟嘟囔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他娘的、这仗打的,真他娘的憋屈!小爷我纵横长安这么多年,啥时候受过这份窝囊气?被人当孙子一样摁在山沟里揍!”
“薛大个子差点没了,卫国公躺下了,那么多好兄弟说没就没了,连带着小爷这袜子,都他娘的一股子洗不掉的死人血腥味!呕---”
他似乎被自己手上的味道熏到了,一阵干呕,眼泪鼻涕差点一起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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