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在窗棂外呜咽不止。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融的天地,将破败小屋的寒酸简陋都模糊在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苦涩而熟悉的药味,混杂着陈年木头发出的微弱潮气。
苏渺靠在床头,身上裹着萧执那件厚重却沾染了尘土与干涸血渍的玄色外袍。袍子很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让他忍不住将裹紧的袍子又收了收。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萧执正背对着他,坐在一个矮小的木墩上。他上身仅着单薄的深色中衣,宽阔紧实的肩背线条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火盆里炭火哔剥作响,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半边侧脸上,照亮了深刻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也照亮了他紧抿的唇角和下颌绷紧的线条。他正专注地处理自己左臂上的伤,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利落。
苏渺的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那伤口狰狞地横亘在萧执结实的小臂上,皮肉翻卷,边缘泛着失血的灰白,深可见骨,显然是新伤叠着旧伤。新鲜的血液正缓慢地渗出,顺着肌肉纹理蜿蜒流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铺着的、吸饱了血变得暗沉的旧布上,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声响。每一次滴落,都像敲在苏渺绷紧的心弦上。他看见萧执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黑糊糊、气味刺鼻的药膏。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用手指挖了一大块,毫不吝惜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狠狠按进那道裂开的伤口里。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还是不受控制地从萧执齿缝间溢出,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他冷硬的侧脸滑落。
苏渺的心猛地一揪,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带着陌生体温和血腥味的袍子。他想起了靖安侯府里那些精致的瓷瓶、散发着清雅香气的上好金疮药,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那么几次,被推搡在地磕破了皮肉,只能躲在无人角落,偷偷舔舐伤口,或者胡乱抓一把灶膛里的冷灰按上去……疼痛是清晰的,却远不及此刻看着萧执这般处理伤口所带来的冲击。这人的狠,是对敌人,更是对他自己。
“你……”苏渺的声音很轻,带着刚醒不久的虚弱沙哑,在这寂静的屋内却格外清晰。他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将那句话说出口,“你的药……是不是该换了?这气味……很烈,像是……生肌散加了过量的狼毒草,止痛霸道,但……伤根骨。”他曾在侯府藏书阁的角落里翻到过一本残破的医书,里面记载过一些偏门伤药的方子,其中就有这种气味独特、效果猛烈却遗患无穷的方子。那时只当是猎奇,此刻却无比清晰地记了起来。
萧执涂药的动作骤然一顿。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锐利得惊人,直直地刺向苏渺。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一个被侯府视作草芥的庶子,如何能仅凭气味就道破他这军中秘药的根底?这与他所知的“苏渺”全然不同。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发酵。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苏渺被他看得心头发紧,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压力,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去,避开那锐利的审视。他攥着袍襟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深深陷进粗糙的布料里。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多嘴会引来更深的猜忌甚至厌恶时,萧执却收回了那迫人的目光,重新看向自己手臂上糊满黑绿药膏的伤口。
“嗯。”低沉沙哑的单音节,从男人喉间滚出,算是回应。听不出情绪,没有追问,也没有解释。他扯过旁边一段相对干净的布条,用牙齿咬住一端,另一只手和牙齿配合,动作熟练却略显笨拙地开始缠绕包扎。那粗粝的布条摩擦着伤口,每一次拉扯都牵动着翻卷的皮肉,他手臂上的肌肉随之绷紧如铁,额角的汗珠汇聚成更大的一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苏渺看着那滴汗,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涩和冲动再也无法压抑。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喉咙口的颤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持:“我……我来吧。”
萧执缠绕布条的动作再次顿住。他抬眼,这一次,目光里的锐利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幽暗。他定定地看着苏渺,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应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苏渺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单薄的胸膛。他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掀开沉重的袍子,双脚试探着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心直冲头顶,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咬紧牙关,扶着冰冷的土炕边缘,一步一挪地,艰难地朝着那个散发着血腥气和药味的角落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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