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此处,话音陡然一转,那语调中的苦涩与无力几乎要满溢出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仁,仿佛要从他这里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陆卿,你告诉朕!这真的是太平盛世吗?!还是说,这只是粉饰太平?朕坐在那紫禁城的最高处,看到的奏章是太平,听到的颂歌是太平,可朕的心,为何总是如此不安?!”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朕看到的是,土地兼并日益剧烈,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朕看到的是,胥吏如虎,苛捐杂税,盘剥小民,朝廷善政,出不了京城便走了样!朕看到的是,卫所军制败坏,兵额虚耗,军屯侵占,一旦有事,何来可用之兵?朕看到的是,黄河水患年年有奏报,河工款项年年拨下去,却为何总不见根治?这艘大明宝船,看似庞大辉煌,可龙骨深处,已有多少朽坏之处?!朕想修,想补!可是……”
他猛地一拳,轻轻砸在石桌上,手背青筋隐现,语气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可是一动,便牵扯无数人的利益!一改,便有无数的‘祖宗成法’、‘朝廷体统’压下来!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些默认为常的规矩,就像一张无形却又坚韧无比的巨网,朕每一次想用力挣脱,都被它更紧地缠绕住!有时朕甚至觉得,自己不是皇帝,而是这网中最重要、却也最动弹不得的一个结!”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动作竟带了几分狠厉与无奈,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无法诉说的苦闷。
“朕常常自省,是否是朕不够勤政?是否是朕不够仁德?为何太宗皇帝能开创贞观,汉武帝能北击匈奴,而朕,却连修补这些显而易见的漏洞都感到如此力不从心?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或是深陷泥潭,愈挣扎,陷得愈深。陆卿,你说,这究竟是朕之过,还是……这江山社稷,积重难返至此?”
这番话语,已远超寻常君臣奏对,更像是一位心力交瘁的掌舵者,在茫茫夜海中,向着唯一可见的灯塔,倾吐着内心最深处的迷茫、焦虑与近乎绝望的孤独。陆仁屏息静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看到了这位被史书誉为“中兴之主”的皇帝光鲜外表下,那无人能知的巨大压力与痛苦。
弘治帝的目光死死锁定陆仁,那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期望所取代:“直到朕看到了你,陆卿。看到了你的西山!你让朕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你不去空谈道德文章,不去纠缠于那些无谓的党争意气,你只是低头做事!你用格物之实学,用精巧的筹划,用‘利益共享’而非‘强行剥夺’的方式,竟然真的在短短时间内,聚起了流民,开出了煤矿,造出了惠及万家的蜂窝煤,更充盈了朕的内帑!”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颤抖的迫切:“这证明了一条路!一条或许能绕过那些盘根错节的阻碍,实实在在为民解难、为国增富的新路!它或许不能立刻解决所有的沉疴痼疾,但它是一条活路!一条希望之路!”
“陆卿!”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朕今日对你所言,皆乃发自肺腑,绝无半字虚言。朕有雄心,朕不甘心只做一个守成之君,朕想效仿先贤,开创一个真正富足强盛的新局面!想让这大明,仓廪充实,府库盈溢,百姓安居,四夷宾服!想让朕的子民,无论士农工商,皆能各安其业,老者能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此乃朕毕生之志!”
他的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牢牢笼罩住陆仁:“朕需要你,陆卿!需要你的才智,你的胆魄,你这份不囿于成规、敢于另辟蹊径的实干之力!不要仅仅局限于西山一隅,朕望你能将这番格物兴国、经世致用的理念,推及至漕运、至农事、至军备、至天下万千民生之所急!与朕一起,戮力同心,披荆斩棘,为这大明帝国,蹚出一条新路来!你,可愿助朕?”
亭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夜风拂过屋檐,带来细微的呜咽之声。皇帝这番披肝沥胆的倾诉与恳切无比的托付,重于千钧。陆仁望着眼前这位褪去所有帝王光环,将内心的脆弱、雄心、期盼毫无保留展露在他面前的君主,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自胸腔奔涌而起,那是一个穿越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更是一个士人得遇明主、欲展平生所学的激动。
他离席,整肃衣冠,面向弘治帝,缓缓跪倒在地,而后深深叩首,抬起头时,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之中:
“陛下以国士之诚待臣,臣必以国士之忠报陛下!陛下之志,即是臣心所向!臣愿以此微末之身,穷尽毕生所学,倾尽满腔心血,为陛下宏图,为大明中兴,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百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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