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自长街尽头撕裂夜幕的锣响，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点燃了悦来客栈积压已久的、近乎凝固的焦虑。 所有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被狠狠拨动，发出嗡鸣。
“来了！”
“是报喜的锣！”
“快！看看是哪家？！”
惊呼声、桌椅碰撞声、杂乱奔走的脚步声顷刻间淹没了之前的死寂。二楼、三楼临街的窗户被一扇接一扇地猛地推开，无数颗脑袋探了出来，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渴望与恐惧，目光如钩，死死攫住窗外被灯火切割得明暗交织的街道。
陆仁几人也挤在窗边，寒风灌入，却吹不散他们脸上的灼热。
赵德柱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脖子伸得老长。
马武目光如鹰隼，试图分辨锣声的精确方位。
徐文谦紧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棂。
沈默站在稍后，脸色在晃动的光影下愈发苍白，呼吸急促。
陆仁按着隐痛的右腕，心跳如擂鼓，所有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
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伴随着嘚嘚的马蹄和喧哗的人声，如同一把越来越近的铡刀，悬在每个等待命运判决的人头顶。
终于，一队披着红绸、帽插金花的报子，簇拥着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神色倨傲的礼部胥吏，出现在街口。为首报子手中铜锣猛地一敲——
“哐——！！！”
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捷报——！！！”报子头儿拉长了调门，那声音尖锐而富有穿透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反复回荡，“恭贺顺天府通州老爷，李讳明远！高中弘治九年壬戌科会试第二百九十七名贡士！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声音如同实质的箭矢，精准地射向客栈斜对面一家规模较小的旅店。
“中了！是我！是我！李老爷在此！哈哈哈！！”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猛地从那边二楼窗口探出大半身子，挥舞着双臂，状若癫狂地嘶吼起来，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完全变调，眼泪鼻涕瞬间糊了满脸。
他像是怕人听不见，又声嘶力竭地重复喊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随即猛地转身，抓起早已准备好的一筐铜钱和碎银，看也不看便向着楼下街道疯狂抛洒！
“赏！都有赏！哈哈哈！苍天有眼！我李某人中了！中了！！”铜钱碎银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引得下面围观的闲汉、小贩一阵哄抢和叫好。那李老爷兀自不停，一边撒钱一边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却又嚎啕大哭起来，二十载寒窗的酸楚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癫狂的宣泄。
客栈窗边，无数道目光追随着那些散落的钱币，眼神复杂，羡慕、嫉妒、渴望……不一而足。赵德柱看得眼热，咂咂嘴，嘟囔了一句：“啧，真是撒币啊……”语气里却难掩酸意。
报喜的队伍并未停留，继续向前。很快，又一声锣响和唱名打破了夜空。
“捷报——！！！恭贺山东济南府老爷，孙讳佑堂！高中第一百八十五名贡士！”
这次中彩的是相隔不远的一家会馆。片刻沉寂后，会馆三楼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只见几个仆人模样的连搀带架，将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足有六十开外的老翁扶到窗边。
那老翁身穿洗得发白的襕衫，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脸上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窗框，浑浊的眼睛望着楼下报喜的人群，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里。
“老爷！老爷您挺住啊！您中了！您真的中了！”仆人们带着哭音喊道。
那孙老翁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平生力气确认这不是梦境，随即眼睛猛地向上一翻，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爷！”
“快！掐人中！拿参汤！”
会馆窗口顿时一片兵荒马乱。老举人喜极而厥，这戏剧性的一幕引得长街上下又是一阵唏嘘感叹。几十年沉浮科场，青丝熬成白发，一朝得偿所愿，这巨大的冲击，并非每副衰老的身躯都能承受。
报喜的马队如同巡游的胜利者，在无数渴望而焦灼的目光注视下，敲着锣，唱着名，一次次停下，一次次点燃一小片区域的狂喜，又一次次冷酷地离开，留下更多更深的失望和死寂。
“捷报——河南洛阳府张老爷……”
“捷报——南直隶苏州府刘老爷……”
一个个名字被唱响，一次次短暂的喧嚣后，是更长久的、蔓延的寂静。悦来客栈里，每一次锣响都让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每一次唱名后的失落又让那心重重沉下去。窗边的人群渐渐稀疏，有人颓然退回房内，蒙头不语；有人失魂落魄，瘫坐在走廊；还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在一次次失望的吹拂下，明灭不定。
赵德柱的兴奋早已被焦虑取代，焦躁地踱着步：“怎么还没到咱们这儿？是不是漏了？”
马武眉头紧锁，依旧坚守窗边，如同哨兵。徐文谦的嘴唇抿得更紧，额角渗出细汗。沈默不知何时已坐回桌边，低着头，肩膀微微垮塌，那“未誊写”的噩梦似乎再次攫住了他。陆仁只觉得右腕的刺痛越发清晰，仿佛在提醒他付出的代价，而结果却渺茫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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