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七篇经义文榨干的似乎不只是脑髓,连魂魄都被抽走了大半。
短暂的“休憩”———如果那在冰冷号舍里啃着硬饼、听着四面八方传来崩溃呜咽的时刻能被称为休憩的话———非但没能恢复丝毫精力,反而让极度的疲惫如同湿透的棉被,更沉重地裹缠上来,渗入骨髓。
手腕的肿胀在寒冷中变得僵硬,疼痛也从尖锐的灼烧感转化为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被无形的钳子死死箍住,每一次血流经过都带来滞涩的胀痛。大脑依旧是一片被烈焰燎原后的荒芜,思考任何稍微复杂的问题都会引发深处尖锐的刺痛和眩晕。
然而,贡院不会理会个体的痛苦。它如同一架精密而冷酷的机器,按照既定的程序无情运转。
第二场的试卷,在那令人牙酸的铜锣声后,被再次递了进来。
没有经义题的微言大义,没有需要绞尽脑汁阐发的圣贤道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具体、充斥着官僚体系特有气息的题目:
诏诰表 一道: 《拟谕礼部颁行<洪武礼制>增补条例于天下州县诏》
判词 五条:
户婚类: “嫡妻无出,妾室生子。家主宠妾灭妻,嫡妻诉请析产别居。”
田土类: “邻人掘渠泄洪,水淹下户良田。下户索赔,邻人以‘地势使然,非出本心’抗辩。”
贼盗类: “饥民聚众哄抢官仓粮米,为首者就擒,称‘只为活命,不敢伤官’。”
人命类: “两村争水械斗,互有死伤。尸亲互告,要求偿命。”
杂犯类: “市井无赖伪造‘格物商会’防潮包印记,售卖劣品,致人粮米霉变。”
看到这些题目,陆仁麻木的心湖中,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泛起。这不是思想的考验,这是行政工具人的标准化测试。测试你能否熟练运用律法格式,能否在僵化的框架内做出符合“上意”和“惯例”的判断,能否将鲜活的人情世事冰冷地切割、塞进预设好的律条模具里。
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氨水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脑中的眩晕和手腕的抗议。左手协助右手,艰难地再次提起那支仿佛有千钧重的笔。笔尖蘸墨,墨色依旧浓稠,如同凝涸的血。
拟诏书:
他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和过目不忘储存的范文库,开始书写。格式绝不能错:起首“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结尾“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中间内容,需庄重肃穆,引经据典(《洪武礼制》本身即是最大的“经”),阐明增补条例的必要性(“敦教化、厚风俗、明等级、绝僭越”),要求礼部“详订规程,颁行天下”,敕令州县“恪遵实行,毋得违误”,并强调“年终考成,以为黜陟”。字迹需工整,语气需权威,透着不容置疑的天威。
他写得很快,近乎机械。大脑无需思考深层意义,只需要精准地调用那些格式化的词句,将它们组装起来。写完,手腕的钝痛又加深了一层。这无关才学,只关乎对权力文书格式的绝对服从和熟练复制。
写判词:
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也是更冰冷的“工具人”测试。每一条判词,都需遵循“事实→律条→裁决”的固定模式,用语需简洁、精准、冰冷。
户婚案: “查《大明律·户律》:‘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家主宠妾灭妻,已干法纪。然嫡妻诉请析产别居,于律无据。判:杖责家主九十,责令悔过,妾室所生子,仍为庶出,家产分配,依‘诸子均分’旧例,然需保障嫡妻供养。嫡妻不得别居。”(维护宗法秩序,压抑个人诉求)
田土案: “查《大明律·工律》:‘凡不修圩岸及修而失时者,笞三十。因而淹没田禾者,笞五十。’邻人掘渠,无论本心,客观致损,律当惩戒赔偿。判:邻人笞五十,赔偿下户田禾损失,并负责修复渠岸。‘地势使然’非免责缘由。”(重视结果和责任,忽略意图)
贼盗案: “查《大明律·刑律》:‘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哄抢官粮,形同强盗,虽称‘不敢伤官’,然已犯大禁。判:为首者依律处斩,余众视情节轻重,杖、流有差。虽情可悯,然法不容情!”(严刑峻法,以儆效尤,维护统治秩序)
人命案: “查《大明律·刑律》:‘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故杀者,斩。’械斗互伤,各依律论。然‘乡党械斗,情由复杂’。判:查明率先启衅、致死之人,依律处绞。其余伤者,各按伤情论罪,并罚两村赎铜,充作苦主抚恤。责令乡老严加管束,再犯重惩。”(在律法框架内寻求有限平衡,但仍以严惩为主)
杂犯案(格物商会): 看到这一条,陆仁麻木的心似乎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弱的刺痛。金世荣的构陷、商会的封条、母亲的眼泪……画面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大的冰冷淹没。“查《大明律·工律》:‘凡造器用之物,不牢固、真实,及绢布之属纰薄、短狭而卖者,各笞五十,其物入官。’伪造印记,以次充好,罪加一等。判:伪造者杖八十,枷号一月,所得赃款追缴罚没,赔偿苦主损失。责令地方官行文‘格物商会’查验真伪,以正视听。”(依法办事,但过程冰冷,毫无对创新者处境的额外体恤)
每写一条判词,他都感觉自己灵魂中某块属于“人”的部分又冰冷了一分。他不是在判案,他是在操作一台名为“《大明律》”的精密机器,输入案情,输出冷冰冰的、符合程序正义(或者说,统治秩序)的裁决结果。人情?伦理?个案的特殊性?在这些格式化的判词中,没有存在的余地。帝国需要的,就是能熟练操作这套系统、保证其稳定运行的“合格零件”。
手腕的疼痛在持续书写中变得麻木,大脑也因无需深度思考而暂时停止了抗议。他只是写,机械地、准确地写。当最后一条判词的句点落下时,他感到的不是完成任务的轻松,而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一种灵魂被格式化的虚无感。
第二场,结束了。
他再次瘫软下去,比上一次更加彻底。
案牍劳形,铸铁吏之骨。
墨痕深处,寸心渐次寒。
他闭上眼睛,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只剩下号舍顶棚无尽的黑暗,和体内那一片被官僚文书格式彻底犁平的、荒芜冰冷的精神世界。等待着最后的、或许也是最残酷的一场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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