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承准时到来。
他换下了白天的马甲,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劲瘦的手腕。
他走进这间充斥着纸张和旧木头气味的办公室,与这里的环境依旧格格不入。
“坐。”陆文生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谢谢。”苏亦承在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坐下,姿势并不拘谨,却自然流露出一种疏离感。
他没有寒暄,直接摊开几张手绘的场景图和一些文件,开始条理清晰地说明接下来需要使用的场地、可能影响到的村民、需要协调的时间等等。
他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完全是一副专业导演与地方负责人对接工作的姿态。
陆文生认真听着,偶尔就一些细节提出疑问或建议。
两人之间的交流,冷静、高效,仿佛下午那场小小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公事谈完,办公室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雀啁啾,和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
苏亦承端起那杯粗茶,轻轻吹了吹,呷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陆文生身后墙上挂着的金饰村规划图上。
“这里……变化不大。”他忽然开口,声音里那层工作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陆文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张他亲手绘制、标注着未来几年打算修葺的水渠和道路的图纸。
“嗯,基本还是老样子。”陆文生应道,“就是路修得好些了,粮食产量也上去了点。”
又是一阵沉默。
“奶奶她……走的时候,安详吗?”苏亦承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陆文生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李奶奶,是他们共同的羁绊,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很安详。”陆文生轻声说,“是在睡梦里走的,没受什么罪。她一直念叨你,说小承在外面拍电影,有出息了。”
苏亦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后来回过京师吗?”苏亦承忽然换了个话题,抬起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陆文生的脸。
陆文生心头一跳。
京师,那里埋葬着他青春期的所有迷茫、试探和最终的仓皇逃离。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声音有些干涩,“毕业就回来了,再没去过。”
苏亦承看着他,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办公室里昏黄的灯光在陆文生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比白天少了几分书记的威严,多了几分记忆里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是一种历经沉淀后的、磐石般的坚定。
“这里很好。”苏亦承忽然说,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评价,“很安静,适合你。”
适合你。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陆文生一下。
是说他只配待在这安静的乡下吗?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陆文生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不打扰你休息了。”苏亦承站起身,恢复了之前那种疏离的姿态,“后续拍摄,还请多费心。”
“分内之事。”陆文生也站起身。
送走苏亦承,陆文生独自站在办公室门口。
夜幕低垂,繁星初现,远处的空山庄园隐约亮着几点灯火,那是剧组驻扎的地方。
轻风吹拂,带着夜晚的凉意。
他发现,他和苏亦承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八年的光阴,也不仅仅是“扎根”与“出走”的选择,还有一种更微妙的东西。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造就的隔膜,是试图触碰却又缩回的手,是藏在公事公办下的、暗流涌动的过去。
他知道,苏亦承这次回来,是为了拍电影。
但他不确定,在苏亦承的镜头里,金饰村,或者他陆文生,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真实的故乡与人,还是仅仅为了“艺术效果”而存在的符号?
他望着那几点灯火,心中一片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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