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初夏,南风已经有了分量,沉甸甸地拂过金饰村的稻田,卷带着植物汁液饱满的腥甜和泥土被阳光焙暖的气息。
麦子正在灌浆,远望去,一层温润的青黄从山脚铺到半山腰,风过时,便漾开粼粼的波纹。
陆文生站在村委那间简陋办公室的门口,望着这片他看得熟稔无比的景色,心里却不像往年此时那般充满对收成的盘算。
他手里捏着一封几天前从县里转来的介绍信,信纸的边角已被他无意识摩挲得有些发毛。
信上说,一位从海城来的、颇有名气的青年导演,要带领一个电影剧组,到金饰村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实地拍摄。
选址,就在村子后面,那座荒废了些年头的“空山庄园”。
电影。导演。
这些词汇对于九十年代初的永安镇来说,还带着一层炫目的光晕,是遥远都市生活的象征,是报纸上才能读到的讯息。
如今,这光晕就要实实在在地照进金饰村这一百二十户人家平静的生活里了。
村民们好奇、兴奋,也有些微的不安。
这几天,田埂上、灶台边,议论的都是这事儿。
只有陆文生,在最初的愕然后,心底泛起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因为信上那个导演的名字,像一只挂在枝头的雀鸟,扰乱了八年来的平静。
苏亦承。
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敏感而执拗的少年身影,被他小心翼翼地封存在记忆深处。
与他曾经在京师大学那段迷茫而自我怀疑的岁月一起,构成了他选择回归故土的原因之一。
他以为岁月和距离,早已将那份不该有的情感磨平,却没想到,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能让心跳失了章法。
“文生书记,听说剧组今天就到?”会计老陈扛着锄头路过,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咱们村可要热闹了!”
陆文生收敛心神,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沉稳,点了点头:“嗯,说是下午。老陈,跟大伙儿再叮嘱一遍,剧组是来工作的,咱们尽量配合,但也别围观看热闹,耽误了人家的正事,也耽误了咱地里的活。”
“晓得,晓得。”老陈应着,走远了。
陆文生抬眼望向村口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土路,路的尽头,尘烟尚未扬起。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麦香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
八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首都象牙塔里困惑于自身欲望的青年,而是金饰村的主心骨,是带领大家搞承包、引良种、修水渠的党支部书记。
他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
而苏亦承,他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成为了“导演”。
他们的人生,本该是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日头正烈。
村口的苦楝树下,几条土狗吐着舌头趴着乘凉。
一阵不同于拖拉机的、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乡村午后的慵懒。
来了。
陆文生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白色确良衬衫,尽管天气闷热,扣子依旧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
他走到村口,身后跟着几个村干部和好些按捺不住好奇的村民。
先是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后面跟着几辆蒙着帆布的大卡车,卷着黄尘,缓缓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率先跳下来的是几个穿着时髦、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他们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仿佛与时代慢了半拍的村庄。
然后,是第二辆吉普车的后车门被推开。
一只穿着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的脚踩在干燥的黄土上,接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钻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外面罩着一件卡其布马甲,短发利落,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快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是在审视一个巨大的摄影棚。
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
八年的岁月没有磨去他面容的俊朗,反而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成熟与疏离。
他站在那里,与周围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的村民,与这土墙灰瓦的村落,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的对比。
陆文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步上前。
苏亦承也看见了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隔着八年的光阴,隔着喧嚣的人声和飞扬的尘土。
陆文生在他面前站定,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基层干部的客气笑容,伸出手:“苏导,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金饰村。”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点本地口音的软糯,听起来十分诚恳,却也透着公事公办的距离。
苏亦承看着他,眼神里有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冷静。
他伸出手,与陆文生轻轻一握。
他的手微凉,带着汗意,触碰的时间短促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文生书记,打扰了。”苏亦承的声音比少年时期低沉了一些,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接下来这段时间,还要麻烦村里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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