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如今长大了，亲戚们都把这事儿记在心里，生怕温宁音这精明伶俐的刀子嘴找上门来，得理不饶人。
“果然有家人在，我才觉得自己还跟个孩子似的。”
明丞幽幽道，让沈楠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定睛一看，温宁音抱着明钧和温徇财的妻子聊天，明卿和刚刚进来的李尔福喝酒划拳，脸红得跟红脸关公似的。
沈楠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泛起一些苦涩。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跟自己的亲人过年吃饭来着，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日子。
“温爷，您刚刚跟福子说，我家老爷子……”沈楠直视着温徇财的眼睛，显得格外的认真。
“你家老爷子树敌太多，两头不讨好。”温徇财喝了一盅酒，醉意醺然地说，“前儿个，我去部里开会碰上几个闲人瞎白话，说是日本人对那些顽固不化支持抗战的隐退军政人员劝降不成，那就永绝后患。”
沈楠默然不语，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温徇财顿了顿又说：“他们还说呀，你家老爷子死的蹊跷，日本人还没动手呢，自个儿先归西了。”
“您这啥意思？”沈楠那双桃花眼蓦然瞳孔紧缩，坐他身旁的明丞亦是忍不住眉头一皱。
“你家老爷子住在使馆区两、三年，你哥天天上门游说，虽说全被你家老爷子骂走了。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自个儿亲儿子天天在耳边念叨，心里能不动摇么？”温徇财眨眨眼说。
“不可能！”沈楠立马说，“我虽然和我家老爷子不对付，嫌他一身官僚作风，但让我唯一敬佩他的就是，他在家国大义上绝不含糊，脊梁骨挺得比谁都直！”
话音刚落，温徇财和明丞的表情都挺尴尬。
一个汉奸，一个准汉奸，沈楠这么说把他俩都骂上了。
沈楠见状罚酒一杯告罪，温徇财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继续说：
“你家老爷子沈近仁沈大帅，一身硬骨头，我佩服。重庆那边儿总有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想着，沈近仁现在骨头硬，早晚得被儿子的谗言吹软了耳根子，为了不让在非嫡系军队里还有一些号召力的沈大帅临阵倒戈，那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沈楠与明丞对视一眼，心中蓦然惊起一种荒谬感。
这番话无一不暗示着沈近仁很可能是被“自己人”斩草除根，沈楠琢磨着沈近仁的死因，那毒好像是万中庸之流惯用的伎俩。
“哎呀，我就是听了那几个嚼舌根的瞎聊，毕竟部里都是那么瞎传的。”温徇财又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起来，“我喝着小酒这么一说，你们几个年轻人也就那么一听，出了这个门儿就甭瞎寻思了，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沈楠见状就反应极快地敬酒说：“谢温爷提点。”
温徇财给他干了杯，顿了顿说：“都是说不聋不瞎不作阿家翁，你小子和福子的买卖甭像大年初一那回似的，做的那么招摇。男儿郎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我也不好多说啥，但做事儿前也要想想哥哥嫂子都在城里，甭像年轻时候似的一股脑儿往前冲……”
他特意指了指沈楠与李尔福，甚至向明丞暗示似地说：
“我如今老了，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图个清净，你再那么作死，我可不敢打包票，回回都能把你们捞出来。”
“劳您费心，我往后安分点儿。”
沈楠装作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混子德行，转头就对明丞小声咬耳朵：“福子这师爷忒神叨，他看出了点儿啥？这场酒喝得我是汗流浃背。”
“估计他心里也是犯嘀咕，对咱摸不清底细，也不想摸清，只是敲打你甭给他添乱就成。”明丞倒是显得比沈楠淡然许多。
温徇财就算怀疑徒弟徒孙都是共谍，他不想揭发检举，只能装聋作哑。
戏台上的冷俦和冷伶已经唱到末尾那几出戏：
【龙比作齐肩，捐躯黑狱，抱恨黄泉。贼在身亡，名传万口空言。我周顺昌为忤逆，杀身狱底……】
唱的是忠臣从容就戮，侠客慷慨就义，温徇财原本是想拿这出《清忠谱》 点明丞，如今再看明丞的态度，这么暗示倒是显得不太吉利。
温徇财就说：“今儿个这席就是为福子晋升开的，去去霉运，再点一出吉祥点儿的。”
说到李尔福晋升的职位，恰好是陆汗青生前所任的稽查部门。温徇财如此安排，亦有提携李尔福在局里地位的意思。
“点啥戏？”李尔福刚才与明卿喝酒喝得晕乎，以至于丝毫没有察觉到陆雍也和明丞、沈楠打的哑谜。
“《龙凤呈祥》吧。刘皇叔假意贪图享乐，最终平安回荆州，图个好兆头。”温徇财瞥了明丞一眼，只见他泰然自若地与沈楠说说笑笑的，不为所动。
温徇财轻轻一笑，让李尔福叫他妻子小舅子歇歇，都上来一起吃饭，这出《龙凤呈祥》让其他人唱了起来。
酒席散场后，明丞私下里跟沈楠说：“天天跟温徇财演戏，也够难为你们的。”
“可不是嘛。”沈楠搭着明丞的肩膀说，“温开水瞧着是好脾气的弥勒佛性子，眼睛比谁都毒，我和福子这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就是被他练出来的，如今这唱戏功夫比小俦子都好！”
今天这场酒席，温徇财和明丞、沈楠都是半真半假地逢场作戏，比戏台上的冷俦唱的都精彩。
“你觉得我唱的这出戏怎么样？”明丞瞥向沈楠问道。
“绝了！”沈楠想都不想就答道。
“那就好，我能把温徇财那种官场老油子蒙的拿捏不准，就能在那帮特务汉奸里混成个秦桧。”明丞低声道。
沈楠知道他精神绷得太紧，于是亲密地揽着他的肩笑道：“您要是扮秦桧，我就扮成高衙内！咱们呐，披着一副奸贼恶子的皮囊，唱一出精忠报国的大戏来！”
明丞看着沈楠一双桃花眼流露出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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