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馆一楼客厅，沈楠从沙发上腾地坐起来，抬眼一看四周，两眼一抹黑。
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茶几上的一盏煤油灯。
这时，他才发现沈公馆停电了。
李尔福就说：“估计是那帮特务干的好事儿，老陆和丹心姐就是这么栽的跟头。”
最近，特务处引进了一辆电台侦测车在沿街溜圈，又因为人手不足，白可久又从各区警察分局抽调警力地毯式搜查。
“老陆早就提醒过丹心姐了。”李尔福的声音闷闷的，“可是，她说电台不能静默，因为今天凌晨接到紧急电报，组织上临时通知说，会派来一位重要人物和你接头，让我有所准备……没想到那么快就出事了。”
江丹心和陆汗青潜伏的很深，连沈楠都没听李尔福吐露过丹心旧书铺的具体情况。
要不是半路杀出个抱着陆雍也的明丞，否则沈楠也不会知道老陆和江丹心的关系。
“他们都是一枪毙命，没遭罪。”
李尔福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陆汗青是烧了电台和密码本后，强行突围而被乱枪打死；江丹心则是在撤离途中被流弹击中……
铜雀胡同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枪声覆盖了鞭炮声，夫妻的鲜血代替了春联的红。
李尔福目之所及皆是刺目的惨红。
“我们明明都意识到了，偏偏点儿就那么寸！”李尔福压低声音，愤恨地说，“运货和接头、暴露几件事情全赶一块了！”
沈楠知道他心里难受，所以无言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陆今儿个一大早上班，告诉我最后一个消息说，【东风来了，纸鸢随时准备起飞。】”李尔福抹了一把脸，擦干眼前的湿意，“他还说，你知道是什么联络暗号。”
“哈？”沈楠目光一凝。
“老陆说是纸鸢的故人在十几年前就约定好的暗号，你一听准明白，我和丹心姐只管引见双方见面的地点就行了。”
李尔福的话让沈楠心中激起一层惊涛骇浪，把记忆带入年少时。
仲春时节，南城岸边杨柳分外青。刚满二十岁的明丞坐在堤坝上，目光柔和地看向在护城河边放纸鸢的小兄妹。
他旁边坐着两个少年，他们穿着黑色校服，青涩俊逸的容貌长得如出一辙。
一个是沈桉在春光下安静地看书，神色认真；一个是沈楠在草丛里薅着狗尾巴草，淘气不已。
淘气的少年沈楠见青年明丞面露笑意，便吊儿郎当地问：“二哥儿，您这儿瞅啥呢？”
“看天上的纸鸢。”明丞笑着答。
少年沈楠仰头望着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仅有一只鸳鸯似的小纸鸢飘着，摇摇晃晃的，让他嗐了一声：
“纸鸢有啥好看的？那么小，不经飞，没意思。”
明丞眉眼含笑，温和地说：“纸鸢虽然看着渺小轻薄，飞着也是摇摇欲坠的，但我羡慕它能在天空上自由自在地飞翔，不畏天高云厚；纵然被风吹歪了，却又能借着东风的力道，乘风而起上青天。”
少年沈楠撇嘴说：“纸鸢被你说的那么好，也就是个小孩儿手里的玩意儿。在别人手里牵着，一点儿自由也没有，真是憋屈！”
“那你说，什么好？”明丞微笑着问。
“开飞机呐！”少年沈楠兴高采烈地说，“飞机真的能带人飞上天！现在洋人还造了那种能下炮弹的轰炸机，总有一天，我也要开着飞机在四九城的上空转悠一圈，那不比放纸鸢威风多了。”
“无论纸鸢还是飞机飞的有多高，全凭操控者的水平。”看书的少年沈桉翻了一页书，淡淡地说，“像你这种不调五六的性子，我只能善意地提醒一句：想飞的高，留神别崴泥。”
“又给爷上眼药呢？”少年沈楠立马不服气地说，“成天抱着本《战争论》啃，咱爹靶场里你连枪把子都没攥过！小爷实弹射击那会儿，您还学赵括纸上谈兵呢！”
少年沈桉轻描淡写地说：“明二哥，您瞅他开口闭口充大爷，军营里正经本事没学着，尽学兵油子那套。现如今打仗讲究的是战略布局，他以为扛杆破枪就能学赵子龙杀他个七进七出，横扫千军？当是茶馆听三国呢？这么轴性的主儿，上战场也就是个垫背的料。”
少年沈楠也是怒了，“拌嘴拌不赢，就搬二哥儿当救兵是吧？”
“我可没想跟你呛呛。”那头看着书懒得搭理对方。
“是您先急赤白脸的。”这头满脸都是不服气地挑衅。
眼见他们又要起争执，当年尚且青涩的明丞叹了口气，又像往常一样给他们做起了和事佬。
春和景明，少年意气风发时，此为民国十四年事也。
再后来，三个人都走散了。
春光，微风，纸鸢，少年，理想，在信仰抉择的岔路口时，全成了他们分崩离析的根源。
少年的乌托邦成了一地狼藉的残骸。
沈楠喃喃自语地说：“原来是他那个叛徒，怎么都绕不过去……”
李尔福疑惑：“哪跟哪啊～”
“……”
见沈楠久久不回应，李尔福心里咯噔一下，克制地低声问：
“嚯！楠哥，您千万别跟我说，您又要出岔子了？！”
沈楠从回忆中惊醒，然后若无其事地白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谱儿？”
“那就好。”李尔福松了一口气，咕哝道，“要不然咱哥俩，一个折了翼；一个断了线，算是崴泥了。”
“尔福同志，时刻要看向光的方向。”沈楠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学我半死不活的消极心态，您打哪来打哪去吧！”
*
沈公馆二楼客房，明丞坐在床头柜前。陆雍也跟着大人们折腾了一天，早早就睡了。
而李叔李婶操办了一天的丧事，劳心费力，加上停电也早就进屋休息了。李尔福的妹妹李尔清在晚饭时就回家了，现在估计也已经入梦。
只有明丞久久不能安眠，他感受着眼前蔓延的黑暗正在逐渐吞食自己，额头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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