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琳最后一次核对完变电站改造项目的最终版图纸，窗外天色已蒙蒙亮。她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清晰地显示着：清晨5点47分。又是一个通宵。
她站起身，感觉颈椎和腰椎像生了锈的零件，发出轻微的抗议。走到茶水间，想冲杯速溶咖啡提神，却发现装咖啡的铁罐早已见底。她苦笑一下，只能用凉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暂时驱散了睡意。
回到工位，她瞥见桌角那份几乎被遗忘的《员工薪酬确认表》。那是三个月前，项目启动时，主任老王拍着胸脯保证的：“小赵啊，这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院里都知道，只要按时保质完成，项目奖金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在赵琳面前晃了晃。五千？不，是五万。足够缓解她大部分的经济压力。
当时，赵琳是信了的。毕竟，她是985本科加硕士毕业，顶着“高材生”的光环进入这家曾经声名显赫的XX电力设计院。那时，父母为她骄傲，同学投来羡慕的目光，她也以为自己在为国家的电力事业绘制蓝图，情怀满满。
可现在……赵琳拿起那张薄薄的A4纸，指尖划过“实发金额”那一栏，一个刺眼的数字：8,543.21元。扣除五险一金，甚至比不上市区一个普通文员的收入。而为了这个项目，她这三个月自己垫付的打印费、打车费、甚至给甲方买饮料的“公关费”，零零总总加起来都快三千了。同事戏称这是“垫资上班”，赵琳以前只觉得是玩笑，如今却感同身受，心里一阵发寒。
“看工资条呢？”对面工位的李工探过头，脸上是习以为常的麻木，“别看了，越看越心塞。听说财务那边又卡报销了，说我上个月贴的出租车票不符合规定，时间对不上？我他妈天天加班到半夜，打车的时间我哪记得清！”
流程越来越烦，报销卡的越来越紧——这是赵琳感受到的第一个信号。曾经，设计院效益好的时候，这些琐事效率很高，大家的心思都扑在技术上。现在，一张贴歪的发票，一次流程节点的微小失误，都能让你跑断腿，求遍人。管理的精力，似乎不再聚焦于项目本身的质量与创新，而是沉溺于这些细枝末节的控制。
紧接着，是考勤。院里突然宣布启用最严格的人脸识别打卡系统，一天四次，迟到早退哪怕一分钟，都要扣钱，与绩效挂钩。以前项目忙起来，弹性工作制是常态，大家凭着一股责任心自觉加班。现在，这种“重视考勤”的做法，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不再信任你们的自觉，我需要用条条框框来束缚你们。
“赵工，还不走？等下打卡高峰期，电梯难等。”新来的实习生小张背着包，小心翼翼地问。赵琳这才发现，已经快到下午下班时间了。
“我图纸还得再存个档，你先走吧。”
小张如蒙大赦，快步离开了。赵琳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上个月一起进来的三个实习生，现在已经走了两个。离职率高居不下，像一场无声的瘟疫。有门路的，跳槽去了甲方单位或者头部地产公司；没门路的，宁可转行去做培训、卖保险，也不愿在这里消耗青春。办公室里空置的工位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脸上的疲惫和迷茫也越来越重。
项目越来越少，这是最致命的。曾经门庭若市的办公楼，现在显得有些冷清。大的基建项目锐减，偶尔来几个小修小改的活儿，各个科室都抢破了头。为了争取一个区域电网规划的项目，老王带着他们，几乎把方案改了几十遍，报价一压再压，近乎成本价，最后还是没争过另一家更“灵活”的私企设计院。
赵琳有时会恍惚，自己寒窗苦读近二十年，那些熬夜啃下的复杂公式，那些精心绘制的系统图，那些对技术精益求精的追求，到底价值几何？在这个环境下，似乎还不如会来事儿、能喝酒、敢承诺的领导一句轻飘飘的“保证”。
她想起上周末的同学聚会。当年成绩远不如她的室友，现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谈起年终奖和期权眉飞色舞。另一个转行做数据分析的男同学，也轻松实现了年薪数十万。只有她，当被问及工作时，只能含糊地说一句“还行，挺稳定的”，然后默默喝掉杯中的饮料。高学历，在此刻非但不是光环，反而成了一种枷锁，一种“沉没成本”，让她在“离开”与“留下”之间艰难挣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学历弱势群体”。
昨天，她听到财务室两个同事在闲聊，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听说下个月工资可能要延后发了，院里现金流有点紧张。”
“啊？不是吧，这都第几次了……”
赵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承诺的收入不兑现，垫钱太多，现在连按时发工资都成了问题。这些特征，一条条，一桩桩，都指向那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她所在的这个设计院，真的不行了。
曾经的辉煌与尊严，在现实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情怀，终究填不饱肚子，也暖不了人心。
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自己的个人作品集。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每一张图纸，都曾倾注她的心血和智慧。然后，她点开了那个久违的招聘网站链接。
耗下去，确实没意义了。这里不再是能实现她专业抱负的舞台，只是一个不断消耗她热情和积蓄的泥潭。出路，需要自己去找。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勾勒出冰冷的现代化轮廓。这座庞大的电力系统，有多少节点，曾经过她的手笔？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冬天，对她而言，格外寒冷。
但春天，总会来的吧？哪怕要离开这片曾经寄予厚望的“图纸”，去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电脑屏幕，那片承载了无数梦想与疲惫的蓝光，瞬间熄灭在渐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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