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夜色沉沉。
风从高空卷过，像无数暗羽扑打在瓦檐上。
灯火在殿内摇曳，酒香压着冷气弥散开来。
“厉害呀真君，俺还以为你喝一会儿就不行了，没想到你今天喝了半宿还没倒，看来之前是俺小瞧你咯。”
杨戬指尖转着酒杯，眼睫低垂，黑金长袍在灯下拖出一道深影。
孙悟空喝得脸颊微红，金眸却亮得扎眼。
它撑着下巴凑近，笑嘻嘻地盯着杨戬。
“你这一晚上都跟个闷葫芦似的一句话都不说，虽说俺识趣不想多嘴，可也快被你憋闷坏了，说点啥呗，难不成真君的真身是个哑巴不成？”
杨戬抬眼看着孙悟空，那双眼黑眸沉如夜海。
他忽然开口，嗓音低得像落在水底。
“若有一日，你醒来，眼前皆是陌生的面孔，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你会如何？”
话音落下。
空气里蓦地一紧。
孙悟空愣了下，旋即噗嗤笑出声来，笑得夸张。
“哈哈哈哈！真君这是喝高了？问这玩意儿做啥？俺要真忘了自己是个谁，那就找块镜子瞧瞧呗！这张脸多标志，往哪一杵都亮眼，谁能忘得了！”
孙悟空当即变幻出了个镜子照照自己，看着自己的模样满意的笑了，然后又往杨戬那边照两下。
它笑得摇头晃脑，调笑里全是油滑。
杨戬就这么静静看着孙悟空，没有一丝表情。
他掌下的酒杯轻轻一转，嗡声在桌上绕开圈。
他又缓缓道。
“若这遗忘，并非你自己疏忽，而是有人将那一页生生撕去呢？你翻不回去，不知从何读起，照了镜子又能如何？”
孙悟空指尖一僵，笑声卡在喉咙，半天才扯出一句。
“真君还说俺歪理多，没想到真君倒也是个爱抬杠的。不过你这话说得可真玄乎，听着倒好像你真经历过一样。”
孙悟空说完才反应过来。
杨戬惜字如命，更是不会说废话。
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戬目光落在灯影里，仿佛在望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声音低沉。
“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亲手镇压一个女人，杀了她的丈夫，甚至是连他们的孩子都没放过，我曾一度信以为真。”
孩子和那凡人皆是血肉模糊。
孙悟空怔怔盯着他。
酒意像被冷风劈开，胸口涌上一股说不清的闷。
它张了张嘴，想嘲笑一句他这梦倒还挺真实。
可到唇边没说出口，那股奇怪的心悸让它难得地沉默了几息。
这不就是它干的事么？
只不过凡人是误杀，仙女是被逼的误杀，没有多出来的孩子。
可那凡人和仙女在天庭看来，不也相当于是孙悟空亲手杀掉，又找个借口掩盖么？
孙悟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杨戬缓缓说道。
“后来，我又梦见我成了他们的孩子，母亲被镇压，父亲被杀，我也难逃一劫。”
“那只是梦，真君怎会……”
孙悟空脑子一团乱麻，它不知道杨戬究竟想说什么。
是梦么？
孙悟空做过几百年的噩梦，比谁都知道它的可怕之处，可眼下它也只能这么安慰。
杨戬静静看它一眼，黑眸深不见底。
半晌，他低沉磁性的嗓音突然响起。
“若我说，有一个梦是真的，你信么？”
烛光摇曳。
火苗的影子随风飞舞。
孙悟空只觉耳里轰了一声。
它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
世人皆知道二郎真君杨戬铁面无私亲手拆散自己的妹妹一家，将她压在华山。
可没有人问过那凡人去哪了。
没有人问过孩子的存在。
两个人干净的消失到好像是不曾在世上存在过一般。
联想到今日杨戬的沉默隐忍，三圣母近乎疯魔的模样，谁会质疑真假？
一个梦是害人，一个梦是被害。
任谁听了都会以为这是杨戬杀了妹妹一家良心过不去所以在噩梦里赎罪，是报应。
孙悟空眼皮微跳，金眸闪烁，半是震惊半是不信。
它没有正面回答。
“真君这说的跟真的似的……这不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噩梦么，俺这五百年做的真真实实的噩梦多了，前些……”
杨戬缓缓放下杯子，目光却落在它脸上，嗓音暗沉。
“封号那日你不满平妖大圣的名号，可见你知晓其因，二郎真君这称呼，你可曾想过由来？”
孙悟空又是一怔。
“由来？这还不简单，不就‘二郎‘二字，与‘真君‘二字？”
杨戬眸子直直看向它，孙悟空便又道。
“……真君又不是像俺一般，本身就有一个大圣的名头故而被封为‘齐天平妖真君‘，俺要怎么猜？难不成你封号以前就叫二郎？”
“不知道。”
“……”
孙悟空皱着鼻子，想再抖机灵。
可见他漆黑深沉的眸子，一时间喉间堵得慌，硬是憋不出调笑来。
杨戬漆黑的双眸直直看着孙悟空，里面深的能将人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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