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白炽熔炉,高悬在北疆九月毫无云彩遮蔽的天幕上,无情地倾泻着亿万道灼热的光线。棉田在这般暴烈的炙烤下,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蒸腾着白色热浪的炼狱。空气被高温扭曲,远处的防风林和白杨树轮廓模糊,如同摇曳的海市蜃楼。棉株的叶子卷曲耷拉着,失去了清晨的勃勃生机,连那原本蓬松诱人的雪白棉桃,此刻也仿佛被抽干了水汽,蔫蔫地挂在枝头,等待着被采摘的命运。
当收工的哨声尖锐地撕裂沉闷得几乎凝固的空气时,带来的并非欢欣鼓舞,而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饥饿的虚脱感。学生们如同被烈日晒蔫的庄稼,一个个从密不透风的棉垄里缓缓直起早已麻木的腰背,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骨骼的轻微作响和肌肉撕裂般的酸涩呻吟。他们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走向田埂边那片约定俗成的集合点。汗水似乎已经流干,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粗糙的、泛着白边的盐霜;粗布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紧紧黏在身上,结成了硬邦邦的壳,包裹着一个个被掏空了的、疲惫不堪的年轻躯体。没有人有力气说话,只有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脚步摩擦干裂土地的沙沙声,汇成了一支沉重而压抑的劳动尾声。
饥饿,像一条狡猾的毒蛇,在哨声响起的那一刻便苏醒过来,用它冰冷的身躯紧紧缠绕住每一个人的胃囊,不停地收缩、绞紧。
“排队!过秤!动作都快点儿!”王老师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堆上,手里拿着牛皮封面的花名册,额头上也满是汗珠,金丝眼镜的镜片在强光下反着光,他的声音在燥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急促和失真。
长长的队伍在田埂上缓慢地向前蠕动着。一个临时架起的木杆上,挂着一杆老式的弹簧秤。负责记录的同学一边擦汗,一边高声报数,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传出老远。
“邓武,二十八公斤!”
邓武撇撇嘴,对这个成绩似乎不太满意,嘟囔了一句“这破秤准不准”,但还是悻悻地取下自己的拾花兜。
“杨真,二十五公斤!”
杨真挠了挠头,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对邓武说:“完了,今晚肯定要被念叨了。”
“李静,三十一公斤!”
李静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总算达标了。”
“孙晓梅,二十九公斤!”
孙晓梅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又要努力一下午”的无奈。
大多数人的成绩都集中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公斤这个区间,如同他们在这个年纪里不上不下的状态。轮到沈文勤时,他默默地走上前,将自己那个看起来不算特别鼓胀、但分量扎实的拾花兜挂上秤钩。暗绿色的兜布因为浸染了棉叶的汁水和灰尘,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秤杆承受重量,上下晃动了几下,最终稳定在一个刻度上。
“沈文勤,三十二公斤。”记录的同学看了一眼,清晰地报出数字。
这个成绩不好不坏,恰如他此刻在班级里的位置——一个既不突出到引人嫉妒,也不落后到遭人鄙夷的、安全的中间地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取下兜子,默默地站到已经过完秤的人群边缘,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接着上秤的是赵强。这个平时在教室里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的男生,皮肤是长期日晒形成的古铜色,手掌粗糙,指关节粗大。他的拾花兜一挂上去,那沉甸甸的分量就让秤杆猛地向下一沉。
“赵强,三十九公斤!”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我的天,三十九!”“他怎么摘的?”“不愧是家里常年干这个的……”赵强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显得有些局促,只是憨厚地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与他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然后迅速取下兜子,搓了搓布满老茧和新鲜划痕的手,退到了一边。
然而,真正让所有人侧目甚至感到一丝震惊的,是下一个走上前的女生——吴小慧。她个子小小的,身上的蓝色旧校服洗得发白,袖口和膝盖处打着不起眼但针脚细密的补丁,平时在班里安静得像个影子,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当她那个看起来并不算特别饱满、甚至有些干瘪的拾花兜挂上秤钩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那杆弹簧秤的秤杆,竟然比刚才称赵强那兜时,沉下去的角度还要大,还要决绝!
记录的同学扶了扶眼镜,凑近仔细看了看刻度,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喊了出来:“吴小慧,四……四十三公斤!”
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随即,更大的议论声“嗡”地一下炸开,如同沸水泼入油锅。
“多少?四十三?”
“我没听错吧?她比赵强还多?”
“我的妈呀,她是怎么做到的?”
“看她那瘦瘦小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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