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夏七月十五,酉时。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粘稠地裹着王家村口每一寸土地。夕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沉压在西边山梁上,把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狼藉的兵器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哀嚎声低低地起伏,多是山贼伤兵,偶尔夹杂着自家兄弟压抑的痛哼。
王康拄着那杆沾满黑红血块的枣木重矛,站在矮墙豁口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汗水混着血水、泥灰,从额角淌下,滑过被头盔勒出的深痕,流进脖颈,又被皮甲粗糙的边缘吸走。身上那套深褐色的皮札甲,前胸后背嵌铁片的位置布满刀砍斧劈的白痕,叠札的膝裙和臂甲上糊着厚厚的血泥,沉甸甸地坠着,关节处的摩擦声都变得滞涩。
“康哥!”高顺的声音低沉稳定,从一旁传来。他同样一身血污,但动作依旧利落,正指挥着督练什的几个少年用简易担架抬走重伤员。“清点完了。咱们伤了三十七个,重伤八个,都是被长矛捅穿或者重兵器砸的,王虎叔正带人用您教的方法止血裹伤。阵亡…十一个。”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王康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手攥住。十一个朝夕相处的少年郎,早上还生龙活虎地穿着新甲,此刻已成冰冷的尸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名字记下,抚恤加倍。重伤的,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一定要保住命!”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高顺应道,转身继续忙碌。
另一边,王固的大嗓门在尸体堆里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和一股狠劲儿:“都他娘的搜仔细点!铜钱、碎银子、能用的刀枪、皮甲片,一个子儿都别落下!这些狗东西身上的皮甲,能扒的全扒下来!”他和王猛、李敢正带着一群还能动弹的刀牌手,麻利地打扫战场。缴获的破烂兵器堆成了小山,十几件还算完整的旧皮甲和更多零碎的皮甲片被单独分出来。从山贼尸体上搜刮的铜钱、碎银子用破布包着,数量不少,叮当作响。
王康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投向战场中央那片修罗场。
典韦。
那铁塔般的身影兀立在堆积最高的尸堆旁,像一座浸透鲜血的黑色山峰。他随手扯下一具尸体上还算干净的破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两柄沾满碎肉骨渣的短柄铁戟。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虬结如铁的臂膀和古铜色的胸膛上,映得那些飞溅的血点如同凝固的火焰。周围十丈之内,空无一人,无论是打扫战场的乡勇,还是垂死哀嚎的山贼,都下意识地远离那片散发着无形凶煞之气的区域。
王康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沉重,迈开沉重的步子,踏过粘稠的血泥,一步步走向典韦。皮甲部件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死寂的战场中心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脚步声,典韦抬起眼皮。那双铜铃大眼里,赤红的杀意已褪去大半,只剩下一种猛兽饱食后的慵懒和审视。他目光在王康那身怪模怪样却异常坚固的皮甲上扫过,又看了看他脸上未干的汗血污迹,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嘿,小子,没缺胳膊少腿,命够硬!”
“又蒙大哥救命了!”王康走到近前,郑重抱拳,腰深深弯下,“要不是大哥天神下凡,从后面杀进来,兄弟们今天…怕是顶不住了。”这话发自肺腑。典韦那一通狂暴无双的冲杀,直接凿穿了山贼的胆魄,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天神?”典韦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甩了甩铁戟上残留的血水,发出“呜”的风声,“老子就是看不得人多欺负人少!更看不得这帮杂碎嚎叫着要血洗村子,鸡犬不留!”他蒲扇大的手朝北边大山的方向指了指,“在山上打獐子,听见这边杀声震天,动静大得邪乎。摸过来一瞅,好家伙,黑压压一片,正嗷嗷叫着往这破村子冲,嘴里还嚷嚷着什么‘王家村’、‘报仇’、‘鸡犬不留’。老子一想,嘿,这不就是送酒肉那帮小崽子待的地儿吗?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场一人破军的杀戮不过是饭后遛个弯。
王康心头一热,典韦看似凶蛮粗豪,实则恩怨分明,心中自有一杆秤。他直起身,看着典韦那双在暮色中依旧精光四射的牛眼,一个念头再也压不住。
“大哥,”王康的声音异常诚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山上的日子…清苦,也孤单吧?打点野物,还得提防着官府的搜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典韦擦拭铁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吭声,只是拿眼斜睨着王康。
王康迎着那目光,继续道:“王家村虽然穷,但兄弟们一条心!乡亲们也实诚!大哥你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何苦在那荒山野岭里埋没了?留下来!跟兄弟们一处!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大哥你的!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官府?哼!”王康指了指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眼神坚韧、正默默打扫战场的少年,“有这帮兄弟在,有这些乡亲护着,官府的人想进村找大哥的麻烦,也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刀枪答不答应!总比大哥你一个人在山上躲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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