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梅岭静得能听见霜粒落在草叶上的轻响。风裹着寒气贴地走,扫过覆霜的青草时,会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轻翻书页。梅枝上的霜气积得厚了,远看像裹了层细盐,近了才见那霜粒沾在枝桠上,连凸起的木纹都填得平整,指尖碰一下,凉意能顺着指缝钻到骨头里。
小念是被腕间的金纹闹醒的。那纹路自夜半就温温地发烫,起初像揣了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后来热度慢慢涨起来,顺着血脉往心口漫,把她从深睡里轻轻推醒时,窗纸上还只有一点极淡的鱼肚白。她摸了摸腕间,金纹在暗处泛着浅淡的光,像条蜷着的小金蛇,指尖抚过,能觉出那热度里藏着股急劲儿。
披了件厚布衫出门,草叶上的霜沾在鞋尖,走一步就留下个浅白的印子,印子很快又被新的霜气填了。越往老梅树的方向去,腕间的金纹就越热,到后来竟像贴了块刚从灶上取下来的陶片,不灼人,却把暖意渗进皮肤里,催着她走得更快些。
老梅树就立在曦微的晨光里,枝桠斜斜地挑着雾。昨日才结的花苞竟又鼓了些,被霜裹得透亮,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蜜蜡,瓣尖沁出的粉淡得很,要凑得极近才能看清,像婴儿唇边沾着的奶渍,软乎乎的。小念把掌心贴上去,树皮的凉意先透过来,紧接着,一股暖意顺着掌心涌进来——不是树皮该有的温度,是更深沉的、活物般的搏动。咚,咚,慢得像老阿婆摇着的纺车,却格外有力,和腕间金纹的流动悄悄合了拍,连她的心跳都跟着慢了半拍。
就在这时,一道极淡的金色流光自禁地方向掠来。快得像晓风拂过梅枝,连雾都没搅散多少,等停下来时,才看清是守梅剑。
可今日的剑和往常不一样。往常剑身通透得能映出梅枝的影子,阳光一照,能散出细碎的金光,像把星星揉进了剑里。今日却蒙了层雾似的黯淡,连流转的光都慢了些,像生了锈的水在里面淌,唯有剑柄处嵌的蓝梅瓣还亮着,清澈得像春时刚融的雪水。它悬在老梅树前,剑尖微微垂着,连带着周遭的雾都似沉了些,竟透出几分说不清的疲惫——像守了整夜篝火的人,连抬手指火的力气都快没了。
小念的心尖颤了颤,没等细想,手已经伸了出去。指尖刚碰到剑柄的凉,一段纷杂的感知就像涨潮似的涌过来。
不是寒,也不是暖,是“滞涩”。像往清水里倒了半袋黄泥,原本流得顺畅的水忽然就慢了、浑了,连带着指尖都觉出股沉劲儿。又像冬天里冻住的溪流,底下的水还在动,可表面的冰壳堵着,连暖意都散不出来。感知碎得像雾里的影子,只能瞥见零星的片段:暖光裹在冰壳里,像被冻住的灯笼,明明灭灭;地脉的搏动慢得像老黄牛踱步,每一下都带着吃力;还有一丝冷,藏得极深,像浸了冰水的棉絮,贴在暖光上,不显眼,却透着股钻心的凉。
守梅剑在她手里轻轻颤。那颤不是怕,是急——像有满肚子话要讲,却被什么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的哼唧。剑身上的梅纹亮一下就暗下去,亮的时候像燃着的红烛,暗的时候就成了褪了色的朱砂,每亮一次,剑身的光就淡一分,像是拼着力气要多传些讯息,可到最后,连梅纹都快看不清了。
小念闭了眼,腕间的金纹烫得厉害,几乎要烙进皮肤里。她试着把心神沉进那片滞涩里,像昨日跟老梅树传心意那样,可这次却难多了——那滞涩感像厚得化不开的淤泥,心念刚沉下去就被挡住,连个缝都钻不进去。指尖按在剑柄上,能觉出剑身在慢慢变凉,连剑柄处的蓝梅瓣,都像是蒙了层薄灰。
“剑认的是心念,不是硬探。”阿婆补梅纹帕子时说的话忽然冒出来。那时阿婆的手指沾着红线,把断了的梅枝纹接起来,线在布上走得慢,“你跟它想一处去,它才肯跟你说心里话。”
小念缓缓吸了口气,松开了紧攥的手指。掌心的汗沾在剑柄上,凉得她打了个轻颤。她不再逼着自己去“读”那些碎感知,反倒把心神放软了——把担忧揉进去,是看到守梅剑黯淡时的慌;把牵挂揉进去,是想起梅岭的梅树要是没了地脉暖意,该有多冷;把警惕揉进去,是那丝藏着的冷意,像针一样扎在心上。这些心思顺着指尖,一点点渗进剑柄里。
我知道你累。我知道你在说危险。我跟你一起。
守梅剑的震颤忽然停了。
下一瞬,一股庞大却温和的意念顺着剑柄涌进来,像春日里的融雪水,慢慢漫过心口。这次不是碎片段,是幅清清晰晰的图景——地脉暖流在地下奔涌,像条金色的河,泛着暖光;可在靠近禁地的地方,暖流外头裹了层冰壳,透明得像琉璃渣,贴在暖光上,连暖流流动的纹路都能看清。冰壳不厚,却硬得很,守梅剑的暖光绕着冰壳转,像小虫子啃石头,每次碰上去,冰壳只化掉一点,暖光却淡一分。一夜下来,冰壳没烧多少,守梅剑的光却快成了风中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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