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张衍志在明伦斋内一番关于致良知的侃侃而谈，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弘文书院。
不仅学子们议论纷纷，连一些资深讲师也为之侧目。
消息传到了书院后山一处幽静小院。
顾守拙正坐在院中古槐下的石凳上闭目养神，听着身旁一名稚嫩童仆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明伦斋内发生的事。
当听到张衍志论及天理根植内心，良知本自具足，致良知等语时。
顾守拙一直微阖的眼眸缓缓睁开，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喃喃低语，说道：
“致良知……直指本心，不假外求……此子见识，竟已触及此等境界？”
“虽言语尚显粗疏，未成体系，然其方向……颇有些意思。”
他沉默良久，对侍立一旁的童仆吩咐道：
“去安排一下，待下次老夫开讲《近思录》时，让那个叫张衍志的童生也来。”
“老夫要亲自看看，此子究竟是鹦鹉学舌，还是真的颖悟非凡。”
童仆恭敬应下，说道：
“是，先生。”
……
与此同时。
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张衍志，却有些不堪其扰。
学政赞誉，力挫崇正，创发新论……一连串的光环加身，让他瞬间成了书院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不认识的同学上前搭话，恭维，或是借机请教问题，甚至有人直接递上名帖想要深交。
这种过度的关注和应酬，严重挤占了他读书静修的时间。
不胜其烦之下，张衍志只得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
躲。
他将自己埋首于书院藏书阁的深处，寻了个最偏僻，光线也稍显不足的角落，试图借由层层书架的遮蔽，换取一片难得的清净。
下午，张衍志正凝神翻阅着一本《春秋繁露》，忽然察觉到对面有人坐下。
抬头一看，竟是白玉卿。
白玉卿今日依旧是一身胜雪的白衣，在略显昏暗的藏书阁里格外显眼。
他看了看张衍志手边堆放的厚重典籍，又瞥了眼他眉宇间那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无奈，嘴角微扬，带着几分了然和戏谑，低声道：
“如今，我算是明白你之前为何要藏拙了。”
“这世上，终究是庸碌扰攘之人居多，徒惹烦忧。”
张衍志从书卷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平和，说道：
“白兄言重了。”
“同窗们也是出于好学之心，只是……过于热情了些。”
“哼，烂好人。”
白玉卿轻嗤一声，似乎对他的辩解不以为然，却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自顾自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精美的《万国图志》，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张衍志本不欲多言，继续低头看书。
但，眼角余光瞥见白玉卿手中那本书的封面，以及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忍不住还是开口提醒道：
“白兄，此类《万国图志》、《坤舆全图》之类的书，闲暇翻翻便可，莫要太过当真。”
“其中所述海外风物，方域地理，十之八九皆属臆测杜撰，谬误极多。”
白玉卿闻言，抬起头，秀眉微挑，明显不信，问道：
“哦？”
“张兄此言有何依据？”
“此书乃前朝海商汇集见闻所着，图文并茂，言之凿凿，何以断定其为瞎编？”
见他不服，张衍志放下手中的书，略一沉吟，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错误认知。
张衍志压低声音，以免惊扰他人，但，语气却十分肯定，说道：
“依据自然是有。”
“譬如，白兄可知，我等所居之大地，并非天圆地方，实则是一个巨大的圆球？”
“圆球？”
白玉卿愕然，随即失笑，说道：
“荒谬！”
“若真是圆球，那另一侧之人岂非头下脚上，早已坠入虚空？”
“并非如此。”
张衍志耐心解释，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圆，说道：
“此乃大地。”
“万物受其自身引力吸附，故无论身处球面何处，皆觉脚踏实地。”
“所谓下，实乃指向地心方向。”
他无视白玉卿震惊的目光，继续道：
“此球之上，广袤非常，并非仅中土及周边诸国。”
“粗略而言，可分为亚细亚洲、欧罗巴洲、阿非利加州、南北亚美利加州、大洋洲等七大洲。”
“海洋则更为辽阔，有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四大洋。”
“中土所在，不过是亚细亚洲一隅罢了。”
他接着简要描述了大陆和海洋的分布轮廓，一些显着的地理特征，甚至提到了极地冰盖的存在。
这些知识远远超出了《万国图志》那模糊扭曲且充满神话色彩的记载，其逻辑之清晰，描述之具体，仿佛亲眼所见。
白玉卿起初还带着怀疑和反驳的心思，但，听着张衍志条理分明，言之有物的讲述，他的表情从惊愕逐渐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彻底呆愣当场，手中的《万国图志》滑落桌案也浑然不觉。
他怔怔地看着张衍志，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这些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知识，已经完全颠覆了他固有的世界观。
这家伙……脑子里究竟还装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你……你如何得知这些？”
半晌，白玉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
闻言。
张衍志只是淡淡一笑，重新拿起自己的书，说道：
“杂书所见，偶有所得罢了。”
“信与不信，全在白兄自己。”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尚处于巨大冲击中的白玉卿，再次沉浸于《春秋繁露》的微言大义之中。
藏书阁幽静的角落里，只留下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的白玉卿，以及，那本被遗落在桌角，显得格外苍白无力的《万国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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