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浓得像一锅煮沸的米汤,将天地万物都搅成了一片混沌。
三艘老旧的木驳船,像是三片被遗弃的枯叶,在寂静的江面上缓缓移动,每一次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都被厚重的雾气无情吞噬。
船上,八百饼用油布和竹篾精心包裹的“春雪红”,堆叠如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这是皖南十几个茶号的全部希望。
岸边,送行的人们并未散去。
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在雾中明明灭灭,试图为远去的孤舟照亮前路。
金花婶粗糙的嗓子里,忽然亮起了一句高亢的调子,是改了词的《采茶调》:
“一篙撑破黑云天呐——”
沙哑,却充满力量。
“灯火照我过险滩——”
岸上,百十个声音汇聚而来,歌声穿透晨雾,如一根看不见的缆绳,紧紧系在每个船员的心上。
谢云亭立于船头,长衫在湿冷的江风中猎猎作响,那歌声让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颤。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片宁静格格不入的、急促的机械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雾幔。
“是快艇!”桅杆顶上,小鹞子尖锐的喊声如利箭般射下,“两艘!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了!”
话音未落,两艘挂着“三江会”黑旗的汽油快艇已如恶鲨破雾而出。
它们没有鸣笛示警,而是高速划出两道弧线,激起的巨浪如同两面水墙,狠狠拍向中间的三艘木驳。
“轰!”
船身剧烈摇晃,堆叠的茶箱发出令人心悸的呻ax,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一个年轻的水手脚下不稳,险些被甩进江里,被阿篾一把抓住后领,死死按在甲板上。
“左舵避让!他们要撞舷!”小鹞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他的身子在桅杆顶端随着船体剧烈摇摆,像一只随时会被狂风吹走的雏鸟。
老船主周老抠脸色煞白,死命把着舵,吼道:“来不及了!他们这是要逼我们散伙,然后一艘艘地撞!”
危机一触即发。
主船的引擎舱里,负责轮机的老艄九却并未慌乱。
他猛灌下一大口烈喉的烧酒,将耳朵贴在那块锈迹斑斑的引擎盖上,浑浊的眼睛闭了片刻,突然睁开,精光一闪!
他猛地一挥手,对外面打出一个复杂的手势。
阿篾看得一头雾水,但站在他身旁的阿橹却瞬间看懂了。
这个沉默的哑巴水手一把抓起身边的铜哨,没有丝毫犹豫,含入口中,吹出短促而尖锐的三响——嘀!
嘀!
嘀!
这是老水手之间流传的暗号,意为“主机过热,恐有炸膛之险”!
正在指挥众人稳住货物的谢云亭听到哨声,瞳孔骤缩。
他几乎是本能地吼道:“全船减桨速!老艄九,开备用汽缸!”
阿篾急道:“掌柜的,这时候减速,不是等着他们撞吗?”
“执行命令!”谢云亭的声音不容置疑。
桨速一慢,船的冲劲顿时减弱。
几乎是同时,老艄九和两个伙计已经手脚麻利地拆开了备用的汽缸盖。
月光下,一枚关键的传动轴承上,赫然多了一道不起眼的深刻划痕,周围还渗着诡异的油渍。
若刚才全速前进,这根轴承必会因过热而断裂,届时整艘船将彻底失去动力,沦为江中鱼肉。
“狗娘养的!”老艄九啐了一口,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竟是一根他私藏多年的原厂铁件,“幸亏老子留了一手!”
在一阵呛人的浓烟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抢修分秒必争。
而江面上,那两艘快艇见木船突然减速,似乎也有些意外,包抄的节奏被打乱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间,引擎重新发出了低沉的咆哮,船只恢复了动力。
入夜,船队有惊无险地驶入了传说中能吞舟噬船的黄龙湾。
江面骤然收窄,两岸是犬牙交错的峭壁,黑黢黢地如同鬼门关。
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将江水搅得如同沸腾的油锅。
“掌柜的!前方礁影!水道上的标灯……全灭了!”小鹞子绝望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周老抠死死抱着船舵,手背青筋暴起,嘶吼道:“看不见路了!只能抛锚!等风停!硬闯就是送死!”
抛锚?
在此处抛锚,一旦走锚,立刻就会被激流卷上暗礁,船毁人亡。
可不抛锚,又能如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云亭只觉脑中那方暖玉界面猛地一震,那股熟悉的“水流轨迹”图再度浮现!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光点更加密集,波动也更加剧烈。
在左侧那片象征着死亡的黑色礁石区旁,一条几乎被忽略的、紧贴着右岸山壁的窄缝中,水流的光点竟呈现出一种稳定而高速的流动状态!
那是一条生路!一条在所有航图上都未曾标注的生路!
他迟疑了不过一秒,便被心中那股强烈的直觉攫住。
这是他用家族血仇、用系统一次次验证换来的决断力!
“右满舵!”他对着周老抠决然下令,“全速,穿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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