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目光,似笑非笑,如一柄无形的解茶刀,精准地探入柳眉儿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轻轻一撬,便让她苦心构筑的坚冰轰然碎裂。
恐惧如江水倒灌,瞬间淹没了她的意志。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连人带椅瘫倒在地,手中那杯武夷新茶泼洒一地,深褐色的茶汤,像一滩干涸的血。
阿篾惊得站了起来,却被谢云亭一个眼神制止。
办公室里死寂无声,只有柳眉儿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我……我错了……”她终于泣不成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谢老板,我错了……”
谢云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给你两个时辰,收拾东西,离开汉口。”
这道命令,比任何酷刑都让她意外。
她猛地抬头,满脸泪痕,难以置信。
“为什么?”
“云记要的是公信,不是私刑。”谢云亭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仓栈,“即刻传令下去,云记所有航线,恢复发货!”
命令一出,整个仓栈仿佛从凝固的空气中活了过来。
阿篾压下心中的万千疑问,大声应是,转身便去传达指令。
半个时辰后,汉口码头出现了一道奇景。
云记的茶箱再度被搬上船板,但每个茶箱都换上了新锁,一箱双锁。
一把黄铜锁,钥匙由云记总号执掌;另一把黑铁锁,钥匙却交到了金花婶为首的“共信盟”船娘们手中。
这意味着,从出仓到抵达,任何一方都无法单独开箱。
金花婶站在船头,高高举起那串沉甸甸的黑铁钥匙,洪亮的嗓音响彻江岸:“我金花以祖宗名义起誓!从今往后,凡经我共信盟之手的云记茶,若有半点差池,我愿身背‘失信’二字,自沉于这长江心!”
她身后,数十名精壮的船娘与护卫齐声怒吼:“共信之茶,寸土不让!”
岸边围观的商贩、脚夫无不为之动容。
这已不单是运货,而是一场以信誉为赌注的公开宣战。
自此,一支由民间自发组成的护茶队迅速扩充至百人,他们不取分文,只为守护这江面上飘扬的“信”字大旗。
夜色渐深,喧嚣的码头重归宁静。
义丰栈那盏昏黄的油灯下,一个身影醉得不省人事。
是老秤王。
他怀里揣着半瓶劣质烧刀子,身子一歪,一枚满是铁锈的角钉从他破旧的棉袄里滚落出来,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巡夜的阿篾恰好路过,俯身拾起。
这角钉的样式他再熟悉不过——云记茶箱专用的加固角钉,只是这一枚的锈迹,显然不是一年半载能形成的。
他心中一动,将角钉连同醉醺醺的老秤王一并带回了云记仓栈。
办公室里,谢云亭接过那枚锈钉,指尖的触感冰冷而粗糙。
他闭上眼,脑海中的“鉴定系统”光屏瞬间亮起。
【物品:特制马蹄角钉(锈蚀)】
【成分分析:铁98.7%,碳0.8%,微量硫、磷……表面附着物为三年以上桐油、皖南红土及……微量血红蛋白残留。】
【数据比对……匹配成功。
该物件曾出现于民国二十五年秋,谢家茗铺最后一批运往上海的祁门红茶货箱之上。】
一瞬间,谢云亭如遭电击,猛地睁开眼!
三年前,谢家崩塌的那个雨夜,父亲最后的嘱托犹在耳边。
他一直以为,内奸出自谢家内部,是家贼引来了外鬼。
可这枚钉子,却指向了另一个可能——问题,出在谢家之外,出在负责中转运输的义丰栈!
老秤王,这个看似浑噩的老人,不仅仅是杜沧海的眼线,他从三年前开始,就扮演着某个不光彩的角色!
这发现让谢云亭背脊发凉。
原来,那张置他谢家于死地的大网,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布下,而他至今才触碰到其中一根冰冷的丝线。
与此同时,一间简陋的客栈房间内,柳眉儿收到了杜沧海派人送来的急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字迹潦草而急切:“即刻毁证,火速撤离。”
可她的目光,却落在了桌角那方素雅的绣帕上。
那是苏晚晴送她的,帕角绣着一株含苞待放的兰花,旁边是两个娟秀的小字:“晚晴”。
苏老师的温柔笑语,云记众人朴实的善意,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
她真的要为那个从未将她当人看的杜沧海,毁掉这最后一点温暖吗?
指尖的电文簿重若千斤。她咬了咬牙,正要将其投入火中——
“吱呀”一声,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阿萤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柳眉儿,然后缓缓抬起双手,用一种生涩却无比清晰的手势比划着。
她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谢”、“家”、“婢”、“女”四个字形,然后指向自己,又指向柳眉儿,最后做了一个大火焚烧和哭泣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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