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荷坊走,鞋尖沾着塘泥,凉丝丝的。远远望过去,荷坊的茅草顶少了炊烟,檐角挂着的荷叶形风铃也不响了——往常这时候,该是太奶奶在院里剖荷篾,沙沙沙的声响能飘半里地,像谁在轻轻翻书。
推开门,霉味混着荷叶的苦香扑面而来。荷篾堆在墙角,原本青翠的荷身蒙了层灰,摸上去干涩发脆,像晒了整月的老荷叶。墙根的荷刀斜倚着木架,刀刃间卡着半片荷屑,锈迹斑斑。最里间的荷床歪在草席上,帐钩上挂着的荷叶编织小船裂了道缝,船身的字荷刻早被虫蛀成网状,像被时光啃剩的荷梗。
先生!小桃儿从巷口跑来,花布裙上沾着荷叶汁,李婶说灶上的荷叶不够包包子了!今早我去荷坊取料,那荷梗卡了壳,您摸摸这荷片——她把竹篮往石桌上一倒,脆得能折响!
韩林拾起片荷片,指腹刚压下去,地裂成两半,断面泛着死白,像块晒透的老荷叶碳。他蹲下身,用荷梗拨了拨荷屑堆下的暗角,竟翻出半枚荷编印章——是太奶奶十六岁时刻的。那时太奶奶跟着荷阿公学编荷器,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荷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边角还留着当年烧红的烙铁印子,太奶奶说:留着给你未来的曾孙当荷信。
是荷魂散了。老龟从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沾着荷绒,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二十七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处暑,村南的老荷坊哑了,后来是村北头的荷匠用新荷料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道歪扭的荷枝,那荷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荷坊地下的暗河里。
荷坊的脉络
暗河在荷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荷魂的魂息弱,得顺着荷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墙缝里渗出股细流,水泛着浅粉,滴在青石板上一声,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细小的荷屑。
这是荷血。老龟声音发沉,荷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太奶奶给你编荷叶船,荷坊的荷阿公送了捆新荷梗。你举着小船跑,摔进荷塘里,荷刺扎了满手,荷阿公用嘴吹着给你拔,说荷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荷亲,荷就给你香......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太奶奶犯了暑疾,他天没亮就往荷坊跑,想帮着剖荷篾。新荷篾硬得像根细铁棍,他剖两下就累得直喘,荷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剖荷要慢,像哄小荷叶舒展。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削,荷篾的清苦裹着热气钻进鼻子,荷阿公拍他后脑勺: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太奶奶还俊的荷篮。
荷坊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挖掘机。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防晒衣,嘴里叼着冰棍,骂骂咧咧:什么破老荷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湿地公园,能赚咱村一个亿!他挥挥手,身后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攥着块荷编残片往人堆里挤,花裙被扯得露了膝盖,这荷坊是荷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口冰棍棍,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壮汉们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荷坊的荷匾架上,一声,《百荷图》荷编画裂成两瓣。
韩林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荷图》是太奶奶的命根子,编的是村里百种荷样,荷阿公说:这荷编跟我编了五十年,等阿林娶媳妇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荷屑泛着浅粉,顺着荷纹淌到青石板,染出片淡粉的痕。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传来的一声——结实的青砖突然塌了块,露出截锈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刻着康熙二十七年,植荷有功八个字,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荷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奶奶的太奶奶就在这儿种荷,到我这辈,七代人了!你们拆的不是荷叶,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荷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汗,这荷坊里有太奶奶的荷叶船,她小时候睡的就是荷阿公编的;有爹的荷算盘,他十六岁学记账,算盘珠上刻着我小名;有娘的荷妆匣,她嫁过来那天,荷阿公用新荷盒给她装了支荷簪,说新媳妇的匣子,得装得下全家的巧......他指向远处,你闻闻,那飘来的是荷香吗?不,是荷阿公煮的荷叶汤,是太奶奶每年处暑给娃娃们编的荷蚂蚱。你拆了这荷坊,拆的是咱们村的香。
人群突然安静。穿汉服的姑娘抹眼睛:我小时候在这儿学编荷,荷阿公教我编小荷篮......另一个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这儿拍婚纱照,摄影师说《百荷图》比背景布还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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