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竹篾堆前,指尖刚捻起根青竹篾,就像触到了截冻硬的芦苇——往年的竹篾该是润得能映出人影,此刻却干得劈啪作响,指腹蹭过的地方泛着毛茬,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老树皮。晒竹帘的竹匾歪在墙角,编到一半的竹篮裂了道缝,裂缝里渗出的细粉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晒干的竹屑。他掀开挂在门楣的竹编门帘,最顶端的竹蝈蝈笼歪挂着,笼身的字早被虫蛀得模糊,像被岁月啃剩的旧书皮。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竹篮从巷口跑来,棉袄袖口沾着竹绒,李婶说灶上的竹沥不够编筐了!今早我去竹坊取料,那竹丝卡了壳,您摸摸这竹片——她把篮往石桌上倒,脆得能折断!
韩林拾起片竹片,放在掌心轻掰,一声裂成两半,寒意顺着指缝钻进骨头——这哪是竹片?分明是块晒透的旧竹炭。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竹篾堆下的碎料,竟从缝里翻出半枚竹刻印章——是太爷爷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张阿公学编竹器,刻坏了师父的私印,被罚刻百枚竹印赔罪,这枚印是最后一方,他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当压箱底。
是竹魂散了。老龟从竹坊的房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竹绒,我活了三百岁,只在永乐三年见过这阵仗。那年立春,村西的老竹坊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竹匠用新竹料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竹篾,那竹魂的栖身地,就在这竹坊地下的暗河里。
竹坊的裂痕
暗河在竹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响:莫急,竹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竹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浅青,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竹屑。
这是竹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竹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你太爷爷给你编竹蜻蜓,竹坊的张阿公送了捆新竹料。你举着竹蜻蜓跑,摔进了竹篾堆里,竹刺扎了满手,张阿公用针挑着给你拔,说竹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竹亲,竹就给你韧......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太爷爷病了,他天没亮就往竹坊跑,想帮张阿公剖竹料。竹料硬得像根铁棍,他剖两下就累得直喘,张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剖竹要慢,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继续剖,竹料的清苦裹着热气钻进鼻子,张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编出比太爷爷还俊的竹篮。
竹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电锯。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羽绒服,嘴里叼着电子烟,骂骂咧咧:什么破老竹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竹制品厂,能赚咱村两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机器!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竹篾残片往人堆里挤,棉袄被扯得露了手腕,这竹坊是竹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竹坊的竹匾架上,一声,架上的《百竹图》竹编画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竹图》是太爷爷的命根子,编的是村里百种竹样,张阿公说:这竹编跟着我编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挂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竹屑泛着浅青,顺着竹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青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洪武九年,编竹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竹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编竹,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竹篾,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竹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竹坊里有太爷爷的竹蜻蜓,他小时候娶媳妇,张阿公给他编了对并蒂莲竹篮,说这竹越编越韧,像咱们的日子;有爹的竹算盘,他十六岁跟着张阿公学编竹器,算盘框上总刻着给我编的生肖;有娘的竹妆匣,她嫁过来那天,张阿公用新编的竹匣给她装了支玉簪,说新媳妇的匣子,得装得下全家的巧......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竹香吗?不,是张阿公煮的竹沥汤,是太爷爷每年立春给娃娃们编的竹蚂蚱。你拆了这竹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巧。
人群突然安静了。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编竹,张阿公教我编过小竹篮......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竹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竹图》比婚纱照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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