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蹲在剪纸案前,指尖刚触到那方枣木压尺,就泛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往年的压尺该是润得能映出窗纸上的雪影,此刻却裂着蛛网状的细纹,截面泛着青灰,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旧书页。案上的剪刀歪了半寸,刀刃上的缺口沾着干硬的纸屑,像被岁月啃剩的骨茬。他掀开窗台上的粗布,最顶端的《连年有余》剪纸蔫头耷脑垂着,金箔贴的鲤鱼尾巴早翘成了直角,像被风折断的芦苇秆。
先生!小桃儿抱着个粗纸篓从巷口跑来,棉鞋踩在青石板上作响,张婶说灶上的红纸不够剪窗花了!今早我去剪纸坊取纸,那纸堆卡了壳,您摸摸这纸片——她把篓往石桌上倒,脆得能硌疼手!
韩林拾起片红纸,放在掌心轻捏,果然硌得生疼,像握着块晒透的灶膛灰。他蹲下身,用竹片拨了拨纸堆下的碎纸,竟从纸缝里翻出半枚剪纸小葫芦——是奶奶十六岁时刻的,当时跟着师父学手艺,剪坏了师父的喜字,被罚剪百个小葫芦赔罪,这个小葫芦是最后一个,她说要留给未来的孙儿当长命锁。
是纸魂散了。老龟从剪纸坊的梁上倒挂着探出头,龟壳上沾着纸屑,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宣德三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小雪,村西的老剪纸坊哑了,后来是村南头的剪纸婆用新纸养了半月,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剪纸,那纸魂的栖身地,就在这剪纸坊地下的暗河里。
剪纸坊的裂痕
暗河在剪纸坊正中央的地窖下三丈处。韩林举着火把往下照,潮湿的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却始终不见水流。老龟趴在他肩头,龟甲敲得火把咚咚响:莫急,纸魂的魂息弱,得顺着纸纹找。话音未落,火把突然晃了晃——地窖的墙缝里露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褐,滴在青石板上,一声就把砖缝里的冰碴蚀成了细小的纸屑。
这是纸血。老龟的声音沉了沉,纸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用前爪拍拍韩林手背,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你奶奶给你剪虎头鞋,剪纸坊的李阿公送了沓新红纸。你举着鞋跑,摔进了纸堆里,红纸扎了满手,李阿公用唾沫给你舔伤口,说纸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对纸亲,纸就给你暖......
韩林当然记得。那年奶奶病了,他天没亮就往剪纸坊跑,想帮李阿公裁纸。红纸硬得像块铁皮,他裁两下就喘,李阿公笑着按住他的手:小崽子,裁纸要慢慢来,像哄小娃娃睡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裁,纸屑纷纷扬扬落进围裙,李阿公拍着他的头笑:咱阿林手巧,将来能剪出比奶奶还俊的花样。
剪纸坊的后窗外,几个外乡人正往卡车上搬电锯。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羊绒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老剪纸坊,能值几个钱?这地建文创园,能赚咱村一千万!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老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拆设备!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林转头,见她正攥着块剪纸残片往人堆里挤,棉鞋被扯得掉了一只,这剪纸坊是纸魂的家,你们不能拆!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壮汉们立刻扑过去,小桃儿被推得踉跄,撞在剪纸坊的晾纸架上,一声,架上的《百子图》剪纸裂成了两瓣。
韩林的心脏猛地揪紧。那幅《百子图》是他奶奶的陪嫁,剪的是村里百个娃娃的笑脸,李阿公说:这剪纸跟着我剪了五十年,等阿林成家那天,就摆在堂屋正中央。此刻画裂了,裂缝里渗出的水泛着暗褐,顺着纸纹往下淌,把青石板都染成了淡褐色。
更让他心惊的是,地窖里传来的一声——原本结实的青砖突然塌陷了块,露出截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下挂着块木牌,牌上刻着光绪三十年,剪纸有功八个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住手!韩林扑过去,抱住壮汉的腿,这剪纸坊养了多少年人?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在这儿剪纸,到我这辈,已经传了七代!你们拆的不是红纸,是命!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剪纸坊能有什么命?
韩林抹了把脸上的霜花,这剪纸坊里有我奶奶的虎头鞋,她年轻时嫁过来,李阿公给她剪了对并蒂莲鞋样,说这纸越剪越俏,像咱们的日子;有我爹的剪纸本,他十六岁跟着李阿公学剪花,本子里总夹着我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有我娘的剪纸镜,她嫁过来那天,李阿公用新剪的喜字给她贴在镜框上,说新媳妇的镜子,得照得出全家的喜......他指向远处的村庄,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墨香吗?不,是李阿公煮的浆糊汤,是我奶奶每年小雪给娃娃们熬的红枣粥。你拆了这剪纸坊,拆的是咱们村的命。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剪纸,李阿公给我剪过纸青蛙......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剪纸坊前拍了结婚照,媳妇说那《百子图》比婚纱照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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