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中“马生”的零星踪迹,如投入心湖的石子,让马骥心境发生微妙变化。白日里,他仍需应对现代生活的“古礼后遗症”——点餐时差点拱手称“有劳”,与人道别时习惯性躬身作揖,引得旁人侧目;可到了夜晚,当城市喧嚣沉寂,独处一室时,那些被勾起的记忆便愈发清晰,他开始频繁地做着连贯而真实的梦。
第一夜,他梦回宋代汴河画舫。
烟雨朦胧,河水轻漾,雨丝打在船篷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他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褙子,独自坐在舷窗边,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木栏,看着雨珠坠入河中泛起圈圈涟漪。前舱的丝竹声隐约传来,伴着文人雅士的谈笑,惬意而清雅。
忽然,珠帘轻响,一位儒雅清癯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正是那日邀请他赋诗的“赵相公”,梦中的形象格外清晰。他自顾自地在马骥对面坐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香清冽,混着雨气弥漫开来。
“马兄那日,可是嫌我等诗作粗陋,不屑与伍?”赵相公微笑着,目光温和却似能洞穿人心。
马骥在梦中感到熟悉的局促,连忙摆手:“岂敢岂敢,在下实是才疏学浅,恐贻笑大方,绝非轻视诸位。”
赵相公举杯饮尽,望着窗外雨幕:“诗之妙,不在辞藻堆砌,而在真心流露。那日见兄台独坐听雨,神游物外,眉宇间似有千古之思,这份心境,远胜于我等寻章摘句。”他转头看向马骥,眼神愈发温和,“兄台非常人也。虽不知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这一身风尘,满眼沧桑,骗不得人。你心中所藏天地,恐非这区区画舫、汴梁一城所能容。”
马骥怔住了,梦中的对话虽非真实经历,却直指他内心最深处的漂泊与孤独。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的来历,却发现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赵相公也不追问,又为他斟了一杯酒:“雨有停时,宴有散日。然心中所得,风雨不侵,聚散不夺。马兄,珍重。”说罢,他的身影随着渐沥的雨声,悄然淡去,只留下杯中晃动的清酒与满室清雅的气息。
第二夜,他置身于唐代长安西市的胡人酒肆。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胡姬的舞步轻盈曼妙,琵琶声激昂奔放。酒气混杂着香料、烤肉的气息,构成了盛唐独有的鲜活氛围。他在梦中仍能感受到那身坦领襦裙的别扭,却不再有往日的羞愤,只是平静地坐在角落,看着那个曾调笑过他的粟特商人,正与同伴畅饮高歌,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热情与活力。
商人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转头看来。出乎意料地,他并未露出轻佻神色,反而举了举手中的银杯,用生硬却爽朗的汉语大喊:“喂!那边的朋友!一个人喝酒无趣,过来共饮!长安的酒,要与天下朋友同醉!”
他的笑容坦荡热烈,带着丝绸之路上特有的豪爽。马骥忽然明白,那日街头的调笑或许并无恶意,只是这开放时代中,一种直接而不拘小节的交流方式。他隔着喧嚣的人群,对商人遥遥颔首致意,仿佛回应着千年前的善意。商人哈哈大笑,转头投入欢宴,而马骥心中的芥蒂,也在这盛唐的烟火气中悄然消散。
第三夜,他来到明代的陶瓷作坊。
窑火已熄,月光如水洒在满是尘灰的院子里,龙窑静默矗立,如同沉睡的巨兽。陶窑主独自坐在倒扣的匣钵上,抽着旱烟,烟圈在夜色中缓缓散开,脸上满是岁月的沟壑。
马骥穿着那身狼狈的明装走过去,陶窑主没有回头,仿佛早已知晓他的到来:“还没走?”
“来看看。”马骥在他身边坐下,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窑灰与烟草混合的气息。
“看什么?看这一窑的成败,还是看我这老家伙的笑话?”陶窑主语气平淡,指尖的烟火在黑暗中明灭。
“看匠心。”马骥轻声道。
陶窑主沉默片刻,深深吸了一口烟:“匠心?哪有什么玄妙。不过是一辈子跟泥巴、火打交道,成了是窑神赏饭,砸了是自己手艺不精、时运不济。”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你那天说的标准化、流程化,听起来省事,可出来的是‘货’,不是‘器’。器是有魂的,是泥里带的灵气,是火里炼的韧性,是匠人手里一点点摩挲出来的温度,急不得,快不得。”
他转头,月光照亮他浑浊却坚定的眼睛:“我知道你跟旁人不一样,眼里有好奇,有可惜,还有些看不懂的东西。但你肯动手尝试,肯摔跟头,这就比光说不练的强。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这里的泥巴和火,记住就行了。”
朴实的话语蕴含着深刻哲理,马骥在梦中终于读懂了这位沉默匠人的坚守。
第四夜,是清代西域沙漠边缘的简陋茶棚。
他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白发老丈正坐在茶棚下扇着蒲扇,见他来,递上一碗粗茶:“后生,又见面了。这次,找到路了吗?”
马骥摇头又点头:“路好像一直在脚下,又好像从来没有。”
老丈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路嘛,走过了就是路,没走过想再多也是空。你这一身故事,够讲好几辈子了。别急着找终点,故事还没完呢。”
“可这些故事,有人听吗?有人信吗?”马骥忍不住问出心底的困惑。
老丈眯眼望着远方苍茫的地平线:“讲出来就是种下颗种子,听不听、信不信,是听故事人的缘分。但你不讲,种子就烂在肚子里了。咱们乡下的古话,一代传一代,谁去考证真假?可没了这些话,村子和人,还能是原来的味儿吗?”
马骥如醍醐灌顶。
此后,汉代的祭官、澳门码头的传教士、甚至青楼里的丫鬟,都在梦中与他重逢。他们褪去了当时的冲突与尴尬,只用各自时代的智慧给予他慰藉。这些梦中的古今对话,并非简单的记忆重现,而是内心的沉淀与和解。醒来时,枕边虽无痕迹,但那份被理解、被接纳的暖意,却成了他应对现实迷茫的珍贵底气。他终于明白,有些连接,超越时空,直抵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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