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绸缎铺盘出去那天,谢承业站在街对面看了很久。青石板路上的车辙印还是去年雨季留下的,被往来行人磨得浅了些,就像他心里那些关于安稳度日的念想,正一点点被更深的沟壑覆盖。
林婉清站在他身侧,手里攥着那包沉甸甸的银子,指尖几乎要嵌进绵纸里。初秋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来,往年这个时候,阿楠总会踮着脚去够院墙上垂下来的花枝,枣红色的小袄在绿叶间晃成一团跳动的火焰。如今院墙依旧,只是再没人会笑着跑回来,举着沾了露水的桂花枝往她发间插了。
“婉清。”谢承业的声音带着刚跟牙行交涉完的疲惫,“我打听好了,苏州到杭州的水路最是繁忙,码头多,消息也灵通。”他转头看她,眼底有红血丝,“我买了两艘货船,明日就去船行挑几个稳妥的船工。”
林婉清点点头,把银子递给他时指尖微颤:“够不够?不够我再去……”
“够了。”他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比去年厚了许多,“我还托王掌柜借了些,足够了。”他没说那利息有多高,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我去杭州那边盯着,你在苏州也留意些,若有消息……”
话没说完就断了。他们都知道“若有消息”这四个字有多渺茫,就像在茫茫烟水里捞一根飘落的发丝。
夜里林婉清给他收拾行囊,油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投下她低头的影子。她叠着那件半旧的青布长衫,手指抚过袖口磨破的地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阿楠非要把自己的虎头暖袖套在谢承业手上,奶声奶气地说:“爹爹不冷,阿楠保护你。”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多,直到谢承业推门进来,她才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把泪擦干。
“都收拾好了?”他站在门口,声音很轻。
“嗯。”她把叠好的衣服放进包袱,又往里面塞了几个油纸包,“这是你爱吃的椒盐饼,路上饿了垫垫。还有伤药,船上潮,若是关节疼就擦擦。”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曾经这个背影总带着暖意,会在他晚归时转身递上一盏热茶,会在他伏案算账时悄悄放上一碟蜜饯。可现在,这背影瘦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裹着化不开的愁绪。
天还没亮透,码头上已经泊满了船。晨雾像牛乳似的漫在水面上,把远处的桅杆晕成淡淡的影子。谢承业踩着跳板上了船,船板在脚下轻轻摇晃,他回头望时,看见林婉清站在岸边的石阶上,身上那件月白夹袄被雾气打湿了一角。
“回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
她没动,只是望着他。直到船篙点入水中,货船缓缓驶离码头,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雾里一点模糊的白,他才转过身,扶着船舷深深吸了口气。水汽里混着鱼腥味和水草的气息,呛得他眼眶发酸。
漕运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白日里要盯着船工卸货装货,算清每一笔账目,夜里就蜷在船舱的硬板上,听着外面的浪涛声辗转难眠。他总想起阿楠夜里踢被子,林婉清轻手轻脚地起来给他盖被,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可现在,春水流成了苦河。
每到一个码头,他都要先找个茶馆歇脚,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然后掏出那张画了无数遍的像。纸上的孩子永远是三岁的模样,穿着枣红色的小袄,嘴角翘着,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牙——那是阿楠最爱笑的样子,也是他记忆里最清晰的模样。
“掌柜的,您见过这孩子吗?”他把画像推到茶馆老板面前,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去年冬天丢的,就在苏州城。”
老板眯着眼看了半天,摇着头叹气:“这年头丢孩子的多了去了,不好找啊。”
他又去问码头扛活的力夫,去问街边摆摊的小贩,去问客栈里打杂的伙计。每个人的反应都差不多,要么是摇头,要么是同情地叹口气,偶尔有人说“好像见过”,他的心就会猛地提起来,跟着人家七拐八绕地找过去,最后却总是一场空。
第一个月过去,船从苏州到了杭州,再折返回嘉兴,他手里的画像发出去了几十张,得到的只有越来越沉的失望。船行至常州时,一个卖菱角的老婆婆说,前几日见过个穿红袄的孩子,跟画像上有几分像,被一个胖妇人牵着,往码头那边去了。
谢承业当时正在给船补篷布,听见这话,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他顾不上捡,抓着老婆婆的手追问:“在哪?具体在哪?那妇人什么样?”
老婆婆被他问得有些慌,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他也顾不上细问,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塞给老婆婆,转身就往码头跑。沿岸的船一只挨着一只,他踩着摇晃的跳板跳上跳下,眼睛像鹰隼似的扫过每一个角落,喉咙喊得发哑:“阿楠!阿楠!”
夕阳把水面染成一片金红,他跑得鞋都磨破了,脚心全是血泡,却连个穿红袄的影子都没见着。最后在一艘乌篷船边,他看见个穿红袄的孩子,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可跑过去一看,那孩子是个女孩,梳着双丫髻,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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