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茶。”
三个字。
轻飘飘的,像是被夜风一吹就散。
却像三座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邢力的耳膜上。
韩诚已经领命而去。
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一把出鞘后,只知饮血,不知回鞘的刀。
风骨营的狼兵,如同一群沉默的影子,跟随着他们的主将,瞬间消失在街角的黑暗里。
去宰相府。
去“请”当朝宰相的大管家。
邢力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身后的禁军缇骑,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疯了。
这个沈惟,彻底疯了。
这已经不是谋逆。
这是在用最响亮的耳光,抽在皇权的脸上,抽在整个大宋朝堂的规矩上。
邢力看着沈惟。
看着那个少年,就那么随意地,走到一堆还在冒着青烟的木料前,用靴尖,踢开了一块烧焦的横梁。
他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刚刚下令去宰相府抓人的,不是他。
仿佛眼前这座被烧成废墟的宅邸,不是他的家。
仿佛脚下这片被鲜血浸泡得发黑的土地,与他毫无干系。
这种极致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能将人神经碾碎的,巨大压迫。
邢力没有动。
他不能动。
他是皇城司统领,是皇帝的眼睛。
他必须看完。
他必须将这里发生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原封不动地,记下来,带回去。
空气里,血腥味,焦臭味,混杂着季怀那若有若无的诡异药香。
令人作呕。
也令人……战栗。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
黑暗的街道尽头,传来了脚步声。
不疾不徐。
邢力猛然转头。
他看见了。
韩诚,走在最前面,那柄狭长的钢刀,依旧提在手里,刀尖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他的身后。
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绸衫,头戴仆役软帽,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
汤全。
宰相府,大管家。
他没有被捆绑,没有被殴打,甚至衣衫都还算整洁。
他正努力地,维持着宰相府管家的体面与威严。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这片如同鬼蜮的庭院时。
当他看到那些被卸掉下巴,像死狗一样堆在地上的黑衣人时。
当他看到沈惟那张,在火光下,年轻得不像话,却冰冷得如同神魔的脸时。
他脸上所有伪装的镇定,瞬间崩塌。
他的腿,软了。
是被身后两名风骨营的士兵,半架半拖着,才没有当场瘫倒在地。
沈惟,转过身。
他看着汤全。
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脚,轻轻一踢。
一本账册,从一具尸体旁,滑到了汤全的脚边。
然后,他又伸出手指,指向了那堆,还在发出“嗬嗬”声的,活着的俘虏。
人证。
物证。
一个字都不需要说。
汤全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冷汗,从他的额角,鬓边,后颈,疯狂地涌出,瞬间浸湿了他的衣领。
他懂了。
他什么都懂了。
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相爷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杀局,在这个少年面前,就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汤全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想开口,想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是他作为一条最忠心的狗,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然而,沈惟,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沈惟,弯下腰。
他捡起了那本,足以让汤相万劫不复的账册。
然后,他又从韩诚手里,拿过了那份,用黑水司副指挥使的血,写成的,滚烫的供词。
他拿着这两样东西。
一步一步,走到了汤全的面前。
邢力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将证据,交给自己了吗?
这是唯一的,正确的,符合法度的选择!
汤全也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沈惟,笑了。
他将那份血腥的供词,和那本致命的账册,轻轻地,塞进了汤全,那双冰冷而颤抖的手里。
汤全猛地睁开眼,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不可思议的错愕。
他听到了沈惟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柔和。
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说着最体己的话。
“带回去。”
沈惟的目光,越过了汤全,仿佛看到了他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宰相府。
“给相爷。”
“擦擦手。”
“擦擦手。”三个字,如三根无形的冰锥,刺穿了汤全的耳膜,钉进了他的魂魄。
他手里的账册与供词,瞬间变得比烧红的烙铁还要滚烫。
烫得他想扔,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僵在原地,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思想的,拙劣的木偶。
大脑,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
被当场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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