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端来的那盆热水,早已凉透。
铜盆里浮着一层薄薄的药渣,是昨夜煎剩下的安神汤。薛明蕙没有碰它,只是将手指轻轻探入水中试了试温度,一触便缩了回来。
她坐在桌边,袖口微微一动——藏在手腕内侧的那根银针仍紧贴皮肤,冰凉地硌着她。
她记得昨晚咳出的血,落在帕子上时,不再如从前般散作斑点,而是凝成一条细线,直直指向后颈。那个位置...正是沈从吾昨日取针时,指尖停留最久的地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摸了摸额角。谢珩给她的玉佩还贴在那里,压着太阳穴,头痛确实减轻了些。
但她清楚,这并非全因玉佩之效。真正让她清醒的,是脑海中骤然串联起来的线索——军营里被悄悄替换的盐、太医开出的药方、药箱角落露出的半行字迹...所有痕迹,都指向同一个人。
脚步声由远而近,轻缓却沉稳,仿佛刻意放慢了节奏。
门被推开,沈从吾站在门口。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扶着门框,身着深青色官袍,领口扣得严实,一丝肌肤也未外露。
“姑娘昨夜可安睡?”他走进来,声音平静如温水。
薛明蕙未抬头,只轻咳一声:“还好。只是梦多了些,总梦见小时候的事。”
沈从吾放下药箱,在她对面坐下。他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第三个银针套,动作细微,却被她看得分明。
“体虚之人易生噩梦。”他说着,伸手欲搭她的脉。
她未闪避,任他三指落下。脉象浮而无力,是他熟悉的样子。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她忽然翻腕,一把扣住他的中指,顺势向前一拉。
“您的针法,”她语气淡然,“我娘临终前见过一次。她说,这是药王谷独有的‘三阴交引气术’,可用银针导引毒素行经络,也能...让人五脏缓缓溃烂。”
沈从吾的手猛地僵住。
她并未松开,反而更用力捏紧了他的指节。另一只手倏地抬起,袖中银针一闪,已勾住他衣领边缘。
“咔”的一声,布料撕裂了一小块。
他本能想退,却被她另一只手按住肩头,动弹不得。
衣领滑落,露出后颈下方一片暗红纹路——枝叶盘绕,藤蔓蜿蜒,每一笔都似以血绘就。那不是寻常刺青,而是一整部《药草经》的图谱,密密麻麻爬满肩背。
“大人这件‘外衣’,”她低声说道,“穿了三十年了吧?”
沈从吾脸色骤变。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震动,仿佛有人掀开了埋藏数十年的秘密。
他试图挣脱,但她按在他肩上的手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是谁。”她继续道,“药王谷的弃徒,因私传秘方被剜舌烙印,逃回中原后改名换姓,混入太医院。你以为无人识得这副皮囊,却忘了...北狄人将经文刻于皮肤,只为铭记经脉走向,待寻得《璇玑图》,便可炼出‘还魂膏’。”
她的声音渐低:“你在找能预见未来的血,对不对?而我的血,恰好能引一场大梦。”
沈从吾终于开口,嗓音干涩:“你不明白那个地方...那里的人活着只为续命,死者也要熬成药汁。”
“我不明白?”她冷笑,“那你可明白,你在我的药里加砒霜,是半钱还是七厘?你以为我看不出剂量每日都在变化?你说我体虚需补,可每服一剂汤药,夜里咳得更甚。”
他嘴唇微动,终究无言。
她抽出银针,轻轻抵在他后颈印记边缘。
“这一针下去,不会取你性命。”她说,“但它会让你每年朔月发作一次腐心散的症状...吐黑血、肠胃溃烂、痛得在地上打滚。就像你施加于那些试药宫女的一样。”
沈从吾呼吸一滞。
“我不告发你。”她缓缓收针,“但你要记清...下次开方,莫再往我的药中添不该有的东西。否则,我不止让你生病,我会将你送回药王谷,让所有人看看,当年逃走的那个哑巴,如今如何跪地求生。”
话落,她松开了手。
沈从吾踉跄起身,药箱撞上桌角,发出闷响。他未整理衣领,也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行至门口,他顿了顿。
“你知道我为何每次都提前来吗?”他背对她,声音极轻,“你父亲书房中的《边防辑要》,每逢初五便会少去一页。我在查,是谁动了那本书。”
薛明蕙沉默不语。
他推门而出,脚步比来时沉重许多。
屋内重归寂静。她低头望向掌心——方才抓他手指时,指甲陷入皮肉,此刻仍留着红痕。她缓缓摊开手,从荷包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素绢。
帕角有血迹,是昨夜所咳。她将其平铺于案上,凝视那团暗红良久。
忽然,她抬手用银针尖挑破指尖,让一滴新鲜血珠坠落。
血滴落在旧血之上,微微扩散。
奇异之事发生——那血迹不再杂乱,竟拉出一道斜线,指向左上方,末端分叉,宛如枯树伸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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