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头看向身侧的孟燕臣，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恍惚和深沉的感慨。
恍如隔世。
上一次这样并肩走进产科，那时的孟燕臣，还是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精英医生，而她，是懵懂却倔强的年轻母亲。
如今，她已是F大备受瞩目的王教授，而他，早就脱下了那身白大褂，已经历经沉浮、去地狱里走了一遭又回来。
岁月在他们身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迹，却也将他们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共同面对这迟来的、失而复得的生命馈赠。
“孟老师！王老师！”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响起。
李锐穿着笔挺的白大褂，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喜悦。
孟燕臣当年最得意的弟子，如今已是产科独当一面的副主任医师，也是王小河这一胎钦定的主治医生。“都安排好了，先抽血，然后直接去做B超！”
抽血窗口。
小河伸出胳膊时，孟燕臣的手指轻轻搭在她肩头，体温透过衬衫传来，比平日要热几分。
护士手法娴熟。当冰冷的针头刺入王小河手臂淡青色的静脉时，孟燕臣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另一只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王小河感觉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轻颤，抬眼看他。
疼吗？他盯着针头问。
小河差点笑出声。这位曾经主刀过数百台复杂手术的专家，此刻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她故意了一声，立刻感到肩上的手指收紧了。
孟燕臣的目光紧紧锁在那缓缓流入采血管的暗红色血液上，眼神深邃复杂，仿佛透过这鲜活的液体，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勇敢无畏、却稚嫩得多的身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好了。护士刚贴上胶布，孟燕臣就弯腰帮她按住棉球，呼吸喷在她耳畔，别揉，会淤青。
B超室。
灯光调暗。耦合剂微凉的触感落在王小河的小腹上。
孟燕臣站在检查床旁，细心地调整空调出风口，“冷不冷？”
“我觉得你的手比较冷。”小河握住他的手掌。
超声屏跳出混沌的灰影。
孟燕臣突然屏息。
李锐握着探头，神情专注，一边移动一边轻声解释：
“王老师，放松……很好，宫内早孕，孕囊清晰……看，胎芽……嗯，发育得很好……”
他的声音带着职业的冷静，却也掩不住为师父师母感到的由衷高兴。
仪器操作间里很安静。屏幕上，一个小小的、像豆芽般的亮点规律地搏动着。那是生命最初的、最原始的律动。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咚咚咚”声，如同遥远而有力的鼓点，透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那声音细小、急促，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瞬间击穿了所有的等待和忐忑。
是胎心！
王小河猛地抓紧了孟燕臣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掌心。
她仰起脸，看向他，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燕臣的身体也瞬间僵直。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随着心跳声同步闪烁的小亮点，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
那熟悉的、曾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噩梦的声音——婴儿的心跳声——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洗涤灵魂的圣音，像穿透漫长寒冬的第一声春雷。
巨大的、迟来的喜悦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感恩，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低下头，让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镜后面掉落，没有在脸庞留下痕迹，而是直接砸在了地面上。
他反手更用力地、近乎颤抖地回握住王小河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锚点。
他的目光从屏幕移向王小河泪光闪烁的眼睛，嘴角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弯起一个深刻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沧桑淬炼出的、最深沉的温柔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
李锐看着屏幕上稳健跳动的胎心，听着那充满希望的咚咚声，再看向检查床边紧握双手、无声落泪对视的师父师母，这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也忍不住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调整了一下探头位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胎心……158次/分，非常有力！恭喜！”
归家途中。
秋雨不知何时停了。孟燕臣坚持叫了代驾，自己陪小河坐在后座。他的手机屏幕亮个不停，于是各种工作群全部被他设置了免打扰。
小河偷瞄他的手机，发现他正在用小程序计算她的预产期和重要产检时间，小程序的名字叫“产科实习生”。她噗嗤笑出声。
严肃点。他耳根发红地锁上屏幕，高龄妊娠更需要周密的计划。
孟教授，严谨点，高龄的是你吧？我又不到35岁。小河调侃他。
孟燕臣突然将妻子拥入怀中。
轿车驶过市立图书馆。二十年前的孟燕臣穿着白衬衫站在数学区，为王小河挑选教学参考书。如今这个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身旁，正为预产期与她的国家基金课题报告提交时间冲突而皱眉。
这次，我会做得更好。他吻着她发间低语。
车窗外，金黄的银杏叶随风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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