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好、清理干净的新生儿抱了过来。
小小的襁褓里,一张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紧闭着,小嘴微微翕动。
小河看着,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汹涌的情绪在心底弥漫开来,但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欠奉。
“我来。”孟燕臣低声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他伸出双臂,极其小心地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小生命。
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即迅速调整,用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婴儿的头颈背,另一只手臂承托住小小的身体,姿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轻柔地放在小河汗涔涔、微微起伏的胸口上,让婴儿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她。
“母婴早接触,很重要。”他低声解释,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
王小河虚弱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胸前那个陌生又无比亲密的小生命上。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心跳和温度,原本细弱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安心的、细微的哼唧。
一种奇异的感觉超越了下身的疼痛和全身的虚脱感,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包裹住她冰冷疲惫的心脏。
她的指尖动了动,带着点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温热柔软、带着奶膘的脸颊。那触感异常奇妙。
小家伙的小嘴动了动,像是在回应。
她没有流泪,只是长长地、深深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呼出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千斤重担卸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一个核心目标,终于尘埃落定。她做到了。
意识在疲惫的浪潮中沉沉浮浮,她忽然想起什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气若游丝地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嘿,真叫孟路生啦?”
那个在考场外痛极时脱口而出的荒诞名字。
孟燕臣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处理着她侧切的伤口,进行着精细的缝合。
他的动作稳定而轻柔,力求将损伤降到最低,让日后的恢复尽可能完美。
听到她的话,缝合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镜框的上缘看向她。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几缕不听话地垂落,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
他眼底似乎有粼粼的光在闪动,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可奈何宠溺的叹息:
“随你。现在,闭上眼睛休息。”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却软得像哄睡。
“燕臣哥。”
王小河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又轻轻开口。
孟燕臣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缝合线,声音低沉:“嗯?”
王小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却吐字清晰,条理分明,仿佛只是在讨论一道普通的课后习题: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小问,关于抛物线顶点轨迹和参数范围的解析几何分析,常规解法是联立方程组,设点代入求判别式……”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但我当时太痛了,不想写那么多步骤,就直接用了微元积分法,设了微小位移dx,dy,然后积分求轨迹方程和边界条件。步骤跳得有点快,但结果应该是对的……”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带着浓重的倦意,“阅卷老师能看懂吗?会给分吗?”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连正在帮小河按摩子宫促进收缩的护士,手上的动作都明显僵滞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而正飞针走线、力求每一针都完美对齐的孟燕臣,更是罕见地停滞了零点几秒。
缝针悬在半空。
他缓缓地抬起头,隔着那副沾染了水汽和些许污渍的金丝眼镜,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震惊、无奈、荒谬和某种深刻理解的复杂眼神,深深地盯着担架上那个脸色苍白如雪、虚弱不堪、刚刚在飞驰的救护车上生完孩子、下身还在缝合伤口、却无比认真担忧着自己数学大题步骤分的年轻母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能。”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学事实。
“你的推导逻辑链完整,参数方程转换无误,积分上下限设定合理,结果正确。步骤虽然简略,但核心思路清晰。”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味道,“只要阅卷老师不是瞎子,或者…脑子没被门夹过,都能看懂你的解题过程。”
他又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又快要阖上的眼睛,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声道:
“王小河,别再说话了!快休息!”
王小河似乎对这个专业而肯定的答案感到满意,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睡意的嗯。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沉重的疲惫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彻底将她淹没。
她放任自己沉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安宁的睡梦之中,连下身缝合的细微牵拉感也感觉不到了。
车窗外,沪市盛夏午后的阳光正灼热而耀眼,明晃晃地洒在川流不息的高架桥上。
救护车鸣响着平稳的笛音,穿透城市的喧嚣,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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