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眯眼一瞅,气势顿时矮半截:库区刚宣传“保护文物,人人有责”,他哪敢当众说“不”?
旁边负责记录的小姑娘小声补刀:“姐、姐夫,要不先撤?真闹到指挥部,咱程序先缺一口……”
瘦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把评估表往文件夹里一塞:“今天先登记,复评再说!”带着人灰溜溜走了,围观船工轰地一声笑,冲水生比大拇指,也冲我这个“戴眼镜的骗子”比大拇指。
等人散光,水生把砍刀往竹竿上一插,跳下船,堵在我面前。
我以为他要道谢,结果他伸手:“拿来。”
“啥?”
“烟。”他指我怀里,“两包,说好的。”
我哭笑不得,双手奉上。
他拆开锡纸,抽出一支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的烟被江风吹得四散。
他抬眼打量我,像看一条突然会说话的鲤鱼。
半晌,他把烟盒往我胸口一扔:“下水可以,船得先保住。复评那关,你帮我填表?”
“包在我身上。”我趁热打铁,掏出那半张水文图摊开,““白帝城下,瞿塘峡口,水深三十丈,汉代崖墓,悬棺。里面的东西,你六我四。””
水生用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划了一道湿痕,又伸舌头舔了舔——像在试盐度。
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睡着了。 他开口了, “五五分。”
“嗯~ o(* ̄▽ ̄*)o?”
我差点当场就给他磕了三个。
天色已经渐黑,我给水生交代明天一早到镇上采购物资,就赶紧回了我临时租住的窝棚,一夜无话。
第二天鸡还没打鸣,我就从漏风的窝棚里爬出来,用半盆凉水抹了把脸,把昨晚上翻来覆去压成咸菜的衬衫抖了抖又套上。
兜里揣着浑身上下最后的的两百块——黄毛要是知道我敢动他的“利息钱”,估计当场就能把我扔江里喂鱼。
天色泛着蟹壳青,江面像口刚揭开盖的蒸锅,水汽一股股往上冒。
水生早就蹲在码头最边上,脚边搁着个褪了色的塑料桶,桶里几条巴掌大的鲫鱼正扑腾。他抬头看我一眼,没说话,只把手里半截烟头摁灭在地上站了起来。
“先去五金铺。”我压低声音,像特务接头。
水生点点头,把桶里的鱼“哗”地倒回江里,甩甩手,带头往镇上走。
走到老郑的铺子门口,门还半拉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泡光,老郑正端着搪瓷缸子喝稀饭,看见我们,笑得比黄鼠狼还亲切:“哟,两位,这是要置办嫁妆还是办丧事?”
我没接茬,直接把昨晚列好的单子拍在玻璃柜台上:“三节电池的水下手电,要防水的;五十米长的尼龙绳,8毫米粗;两副潜水面镜,别拿仓库里积压的次品糊弄;还有潜水泵、铅坠、胶皮手套……”
老郑一边听一边拿圆珠笔在单子上划拉,嘴里啧啧有声:“陈教授,你这是要下江捞月亮还是捞阎王殿?这些东西可不便宜。”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口价,五百八,不赊账。”
我心里“咯噔”一下,五百八,把我拆成零件卖了都凑不齐。
刚想张嘴砍价,水生忽然开口:“我那条船押你,700块,一个月赎回,利息 50。干不干?”
老郑眯眼瞅了水生一眼:“你那船从你爷手里就没咋收拾过,你也敢张嘴要700……”他伸出四根手指,“看在你娘当年给我缝过帆的份上,500 我收,利息 60,逾期船归我。”
水生点头:““饶两挂鞭炮、一捆麻袋。”
我一把拽住他胳膊,小声急眼:“你疯了?船是老子刚帮你保下的!”
“你有钱?。”说完,他径直在赊账板上按下朱印,猩红油泥糊在掌纹里。
回码头路上,水生扛箱,我扛心慌。
路过供销社门口,我咬牙又进去买了十斤散搂子、一包红糖和一大卷纱布。
老板娘一边找零一边嘀咕:“哟,陈大学问,你这是要上山当土匪?”我苦笑:“差不多。”
路过菜市,水生忽然停住,盯着卖肉的案板发呆。我问咋了,他闷声道:“给船添点荤腥,下水前祭祭江神。”
于是又秤了五斤五花肉。
回码头时,太阳已经爬到老高。
我们把袋子码在船头,水生开始清点:手电、绳子、面镜、泵、鞭炮……忽然,他皱起眉头:“少了一样,记号浮标。”我一拍脑门,光顾着砍价,把这茬忘了。水生没吭声,转身钻进旁边收破烂的棚子,跟那瘸腿老头嘀咕两句,抱回来一截旧泡沫板和一罐红油漆。他蹲在船板上,拿刷子蘸漆,在泡沫板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陈”字,然后抬头看我,嘴角第一次有了点弧度。”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不那么慌了。
远处,黄毛的卡拉OK厅里传来破锣嗓子唱“爱拼才会赢”,我啐了一口,把白酒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火辣辣地烧进胃里。
水生把鞭炮拆开,一挂挂在船头,一挂塞给我,声音低却稳:“下水前点一挂,上来再点一挂。”我点点头。
船板吱呀一声,船顺流而下,把镇子、把黄毛、把过去三十年的酸文假醋全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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