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女人决定了,憨柱就不再多说一句话。这么多年,一家人已经养成了她拿主意的习惯,饶是大满不情愿,却也不敢多说一个不字。别人家信奉的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在憨柱家根本不存在,尤其是憨柱,早已习惯了不操心的日子,只管一心一意把日子过好,哪块地适宜种什么,长什么,憨柱门清,自己适宜干什么,不适宜干什么,憨柱更是门清,何况女人识文断字,只这一点,憨柱就自惭形秽,自觉矮了一截,是以,他乐于这种不操心的日子,当然更不在乎当家不当家。
东家苗褚氏答应憨柱的女人,由大满陪同她回一趟娘家,脚力就是棚里那头温顺的花驴。路途遥远,单凭憨柱女人那两只小脚,单趟就是个问题,遑论半月之内打个来回了。去吧,也算了番心事,顺便也让大满认认姥娘门,长这么大他一次还没去过呢,连姥娘门回门朝哪都不知道。
憨柱的女人临行前苗褚氏送了一袋子花生半袋子红枣让带着,她的意思这么多年没回去,见了娘家人总不能空着手。其实憨柱的女人为此没少费心思,无奈家里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犹豫半天,除了路上的吃食,她决定空着手去,也倒省心,大不了到附近的镇子买些也不迟。如今看东家送了这么多东西,一家人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憨柱的女人眼里噙着泪珠,一方面感动东家的情谊,一方面又有些不舍,一来一去要大半个月,这还是理想的状态,若是有个意外,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看憨柱女人要掉泪的样子,苗褚氏也忍不住拭了拭眼角的泪,然后努力对她展颜一笑,去吧,快去快回,我还等着你给我孙子缝褯子呢。憨柱女人知道此刻不宜过于悲伤,毕竟回娘家是喜事一桩,何况有二五壮实的儿子跟着,大可不必把行程想的过于糟糕,再说,娘俩身上都没带多少银钱,短路的也不会拣没有油水的下手,犯不上。
大满扶着母亲上了驴背,冲送行的人一笑,又拍拍腰,放心,有这个呢。众人才看到,大满的褂子下一个尖刀状的东西。众人会心一笑,感情大满早有准备,有一件防身的家伙在手,凭大满的身个,单个单的马子定会掂量一番。虽说一路上水路居多,旱路少之又少,但据说水路也不太平,许多坏人打着漕帮的名义行着拦路打劫的勾当,敏河那段的河面上偶尔有飘着的浮尸就是证据。
自母亲决定回一趟娘家后,大满就暗暗做了准备,路上的吃住倒不需担心,打尖住店都可解决,怕就怕断路的马子,三百多里的行程谁也不敢保证一路顺风顺水。据母亲回忆,一路上他们路一程水一程,从敏河上的岸,问过永昶,永昶虽然没去过那个叫清江浦的地方,但也是依照他理解的地理知识给指了路。若是走水路,顺着运河一直往南,不上陆地差不多就能直达清江浦。
苗褚氏笑笑,别谝能,照顾好你娘,否则回来不让你上窑了。
梅兰三个月的身子很显了,每周三十里路的颠簸颇令永昶担心。大舅家的马车不是每个周末都有空闲,逢到马车去了乡下收粮,永昶只好跟梅兰步行回苗家庄。步行三十来里地,对于年轻的他们自不在话下,可自从梅兰有了身孕,再走三十多里地就力不从心了。也曾有过骑驴回家的想法,可永昶不放心,母亲更不放心,到底是个牲口,谁知道哪会发邪,要是摔着梅兰那就是天大的事。其实就是婆婆不反对,梅兰也不会骑驴,她一个女先生,骑着毛驴回婆婆家,总感觉不伦不类的,如一般的小媳妇溜滑地上下,她实在做不来,她宁愿步行,至少一路上的风景能可劲地看。
永昶在表哥的建议下买了一辆洋车子。
敏河乃水陆码头,新鲜事物总是比山南其他地方领先,敏河街上已经有几辆洋车子了,骑车子的无不摇着铃铛飞快驶过,那份招摇甚为引人注目。永昶的表哥早就买了一辆,经常骑着它在敏河的大街小巷穿过,样子很是摇骚。
在济南上学的时候,看到街上来去如飞的洋车子,永昶就很羡慕,可一打听价格吓了一跳,一辆洋车子竟然要一百五十块大洋,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做了罢。如今在敏河教书,三十多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买辆车子替代脚力成了摆在永昶面前的不二选择。一辆洋车子要一百五十块大洋,永昶有些犹豫,憨柱大爷的工钱一年才折合三十块大洋,赶他五年的工钱。他还听说买了洋车子每年还要交一块大洋的税,心下就有些不爽,永昶的犹豫被表哥看在眼里,奚落他,你好歹还是个教书的先生,每月拿着三十块大洋的薪水不说,就凭你在济南上过学你就不能不买。永昶不明白买不买洋车子跟在济南上学有什么关系,就问表哥,表哥说就凭你这见识就应该买,不是么,好东西总是从国外过来,然后北平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再然后济南徐州这样的小城市,再然后到咱敏河,再再然后到青石街,对不对?永昶想了一下,确实如表哥所言,再一想想洋车子带来的脸面跟便利,心下就有些动了,不就是半年的薪水么,何况梅兰还领着薪水。
岳父去世花了一大笔钱,永昶就不好意思再张口问母亲要,犹豫半天,向表哥借了一百块大洋,买了一辆崭新的洋车子。在梅兰的帮助下,没用半天永昶就学会了驾驶这个洋玩意。当永昶歪歪扭扭骑行在简陋的操场上时,本已放学的学生也不回家了,围在一边看热闹。永昶骑了一身的汗,样子颇为狼狈,好在几圈下来,越骑越熟练,待到天黑前,他已经能自如地穿过校门骑行在大街上了。
第一个周末,驾车技术不甚熟练的永昶没敢带着梅兰回家,他怕摔着梅兰。梅兰也不敢坐他的二车子,至少在她眼里永昶充其量只是个半吊子,远不是徐州城里他见过的邮差那般轻捷。永昶兴冲冲地跨上车子,在梅兰关切担忧的目光中迎着夕阳窜出敏河街。
买来洋车子的第一个周日,永昶没敢带梅兰,独自一个人回了苗家庄。一路上,他骑得飞快,初学者的拘谨很快被一股崭新的快意冲淡,他有一种快马扬鞭的舒畅。傍晚的阳光里,他像一个身披金甲的武士穿村过巷,在旁人惊诧的目光里嗖呼而过,闪眼的钢圈在路人的眼里不亚于哪吒的风火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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