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耽误你教书,老古语,成家立业,只有先成家才能立业,咱庄上和你般大的没几个了,你看,二牛小孩都会跑了,他还比你小一个月呢。
这正是永昶担心的,母亲似乎一聊起别人娶亲就刹不住话头,她甚至会挨个把村里和永昶年龄相仿的同龄人挨个说上一遍,包括出嫁的闺女,总之一个目的,催促永昶赶紧成家,她好抱大孙子。说起别人的孙子,母亲脸上总是一副向往的表情,似乎拥有了孙子就拥有了全世界,不再有战乱,不再有哀愁,不再有让她烦心的疙疙瘩瘩。
同样的话题永昶听得耳朵起茧,可又不能表现出不耐烦,否则又是一顿数落,母亲的脾气他知道,轻易不发火,发起来谁也拦不住,天王老子也得等她发过火再说话。永昶表面上安静地听着母亲挨个把村里娶亲生子的同龄人又翻腾了一遍,脑子里重重叠叠的却是梅兰的影子。
苗褚氏看出了儿子的心不在焉,伸手轻轻打了他一下,我给你说正事呢,你给我打迷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哪有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上心的,难不成你想打光棍?
永昶嘿嘿笑了,从梅兰的影子里走出来,看你说的,我就是想打光棍也得您允许不是,我想了,就是打,也得给您生个大胖孙子之后再打。
这孩子,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不管你怎么想,今年务必把媳妇娶了,你不要以为你当了先生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我管不了你还有你大舅呢,你总不能不听你大舅的吧。
永昶连忙作告饶状,您可饶了我吧,我谁的不听我也得听我大舅的,我的工作还是他帮忙找的呢,得罪他不是砸自己饭碗?我才没那么傻呢。
苗褚氏一笑,这还差不多。
永昶拍拍胸脯,您老人家放心,今年保证给你抱个大胖孙子,行了吧。
苗褚氏又扑哧一笑,明知道儿子是哄骗她,可这话她实在爱听,你以为西北沟里能扒出大胖小子?除非你明儿娶亲,到年底差不多,要知道当年的孩可不多见,行了,你就别哄骗我了,娘心里有数,你呢也别光傻呆着,放学了没事在敏河遛遛转转,多认识些人,说不定能搂一个媳妇呢。
永昶回了句你以为打兔子呢,娘俩笑了半天。
再次回到学校,永昶的心思起了变化,当初答应母亲在敏河找个媳妇的想法只是随口答曰,如今细细想来,按照这个思路走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从地理关系上讲,水陆码头的敏河远比山窝窝里的苗家庄要好上许多,相比较的话就是凤凰和乌鸡的差别。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跟自己一样教书的梅兰。喝过墨水的跟捋牛尾巴的不一样,喝过敏河水的跟喝过苗家庄水的也不一样,相比那些小脚的农家女子,永昶更青睐天足的梅兰。
关于缠脚这一点,梅兰的父亲,那个谨小慎微的账房先生表现的与众不同,他的想法,世道变了,大清变成民国了,放足已经成为时尚,再守着老黄历过日子只会被时代抛弃,当初视为命根子的长辫子不也是说剪就剪,缠足实在是百害无一利。账房先生的前瞻性还表现在让女儿读书上,别的农家的女孩子甭说读书了,就是出头露面也是有损家风,三从四德更是浸淫到血液里的碑文,触碰不得,违反不得。账房先生跟着东家走南闯北,北到天津卫,南到人间天堂的苏杭,那种开天地之先气的潮流裹挟得这个山南的农家子弟步履踉跄,但一番迷茫挣扎之后,很快认清了形势,这个世界已不是当初几千年蛰伏不动的世界,更不是山南那帮守着二亩薄地期冀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界。回到家里,他对着正给女儿缠足的女人大吼,并愤怒地把老旧的破布扔到暗黑的院子,一把抄起幼小的女儿,流下心疼的泪水。
跟母亲开玩笑保证年底抱个大孙子的时候,永昶脑子闪烁着美兰面如满月的脸。那晚睡下许久,永昶都无法安眠,乱七八糟的念头闪闪烁烁,像林间树枝上跳跃的阳光碎片。迷迷糊糊中,梅兰的影子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有一段时间,永昶误以为是在敏河小学的办公室室内,梅兰就坐在对面,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盈盈的笑。
第二日睁开眼,愣怔了片刻,永昶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想想,昨晚一晚上想了梅兰那么多遍,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没有缘由的红,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跟他在同村的小女孩面前被一个大男孩子突然褪去裤头一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偷偷想念人家算什么,而且还有些难以启齿的不良想法。但是,这种感觉又确实很美妙,像当暑天啃个西瓜喝杯凉水,再或者寒冬腊月围着一个火盆吃煨熟的红薯,妙不可言又深深怀念。
再见到梅兰,永昶觉得自己的心情跟以往大不相同,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却描绘不出,有些像小时候喜欢一件东西,又不敢声张,不敢声张,却又念念不忘。批改作业的间隙,永昶有意无意地往对面望去,梅兰低着头也在批改作业,明艳的脸被头发折去一小半部分,使她看起来别有一种韵味,永昶似乎回到济南求学的时光,对面的梅兰就是他一个心仪的女生。梅兰偶尔也会抬起头,看到永昶,笑意便浮上嘴角,像一朵幽静的玉兰花一般悄悄张开,吐露着芬芳。这个时候,永昶也回一一笑,内心却是慌乱的,眼神就有些犹疑,不再敢直视梅兰的笑,而这,梅兰只当他为了避嫌,因为永昶曾说过,看似不大的敏河小学,一些人怎么像娘们一样爱嚼舌头。当时梅兰的回应是,吃饱了撑的呗。
午后放学,梅兰在门口追上永昶,他俩走得最晚。那几个老师你,下课铃刚响的时候就溜了,脚底像抹了油。坏消息不断传来,日本人打到哪里了,传的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到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颓废的气息,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腐烂味道。校长倒是开过会,让大家安心教学,别的什么都不用想,想也没用,师者解惑也,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更不要跟别人说,只要国民政府还发薪水,那就没必要为明日担忧。在这一点上,永昶和梅兰的想法出奇地统一,也许因为年轻,没有负担。
昨天回家带来什么好吃的了?梅兰问,俏皮的眼睛盯着永昶的衣兜,好像那里面真的藏着什么东西。
永昶笑笑,哪有什么好吃的,就一点枣,你吃不?
吃呀,干嘛不吃,梅兰说,直接伸出白皙的手掌,拿来。
永昶不好意思笑笑,在我大舅家呢,我没敢往学校带,要么下午拿给你。
梅兰撇撇嘴,骗人,往学校带怕啥,怕别人抢?
永昶无言以对,只好掩饰性地笑笑。
没事,没事,别怕,我不问你要东西,一起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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