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给她传话,让她别急,晚一些时辰发嫁。事已至此,急又有什么用呢,外边一大帮亲朋好友比她更急。她端坐床头,安静地像一尊菩萨。家里家外热闹异常,却也暗暗涌动着一股焦急,这样的事情谁都没有应付的经验,无不在焦急等待中假设着种种所能想到的结果。她倒是不急不躁了,认命了,无非两个结局,死或者活。他死了,她就是没过门的寡妇。他没事,她还是新娘子。就这么简单。所幸的是,他没死,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就像远征归来的将军,只是年轻的脸上隐藏着一丝惊魂未定和压制不住的喜悦。那一刻,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到的他确实就是那样,一瞬间,她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鼻子一酸,滴下两滴眼泪。她知道那是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劫后余生的幸福。
苗褚氏坐在贵客的主桌上,透过人影幢幢的肩头,看到大满年轻的脸上的一抹属于娶亲男人的羞涩和骄傲。望着这个比自家儿子大两岁的男孩,苗褚氏竟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宽慰,她突然觉得,几年之后,永昶也会同样骄傲,她也会同样骄傲。
憨柱家的席地延续了苗家庄一贯的规格,六大碗。最初,憨柱也想就高不就低,像有的富裕户那样,摆十大碗,可被女人一句话就否了。穷家小院的,不能和东家比。女人的原话。是啊,人和人不同,家和家两样,憨柱知道自己的斤两,哪怕努死给儿子办一场像样的喜事,都不会改变他长工的身份,东家就是东家,长工就是长工。
天不知不觉黑了,院子里的酒席已经散场,几条土狗眼巴眼望地坐在门外的黑影里,像个贪吃的孩子望着诱人的食物一般的表情。憨柱的女人正把吃剩的菜汤往缸里收集,泛着油花的菜汤依然香气扑鼻。地上一片狼藉,骨头,歪倒的酒瓶,还有呕吐物,让干净惯了的她不由皱起眉头。但是,她的心情却是由衷的高兴,不管怎么说,儿媳妇进家,总是一件大喜事,而她,从此又多了一个婆婆的身份。收拾过后,坐在长条凳上,看着黑黢黢的院子,她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想起欠下的重债。
堂屋里人声喧哗,酒意正浓。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憨柱端着酒杯一个一个的敬酒,黑黑的脸堂像开了一朵鸡冠子花。人逢喜事精神爽,初当公爹的憨柱咧着嘴挨个敬酒,全无平日里的寡言。别人打趣他换了个人,他也不言语,只嘿嘿笑,然后一扬脖子,一盅兰陵大曲酒就呲溜一声下了肚。
历经大悲大喜的憨柱当然有理由开怀畅饮,喝醉了又有何妨,多少年他何曾这么舒心过?众人劝憨柱少喝点,有的还挤眉弄眼调侃他,别刚当了老公公就出丑。憨柱才不管呢,酒劲上来了,似乎不喝开心就难受。一盅一盅,不知不觉憨柱还是喝多了,翻来覆去一句话,我敬你,还没等被敬的人有何表示,他滋一口下肚了。被敬的人被憨柱的热情感染,也一扬脖子,事后还不忘反倒杯子给憨柱看。
敬到郭修谋的时候,憨柱的腿开始打摽,舌头秃噜着,话都说不成个了。有人说憨柱喝大事了,话音未落,憨柱就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了。众人吓了一跳,离的近的赶紧去拉憨柱,不料地上的憨柱却哭了,呜呜地,像大风刮过树梢。众人尴尬着,一边去拉憨柱,一边思忖着要不要赶紧结束。酒喝到这个份上,大家都觉尴尬,但心里都理解憨柱,毕竟人家刚刚经历一场劫难,欠了一大笔外债。
憨柱呜呜哭着,腿不停地蹬着,像个委屈的孩子。憨柱的近门有心扶他做好,无奈憨柱撒泼一样,近不了身,只好尴尬地站着。那边,早有人去报告了憨柱的女人。憨柱的女人正在屋里发呆,听说憨柱喝醉,眉头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笑笑说,狗肚子搁不二两香油,娶房儿媳妇就喝成这样,也不嫌丢人,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众人已从最初的尴尬中恢复过来,又坐回桌上,看着哔啵作响的烛火各想各的心事。
就见苗肇庆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没走到憨柱跟前就瘫倒了。众人一阵惊呼,七手八脚去扶苗肇庆,无奈他像一摊烂泥一样,伏在憨柱身上也呜呜哭起来。
众人默然,看着两个大男人相拥着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设身处地地想想,活着真苦,谁也没有理由笑话别人。苗家庄的有钱人苗肇庆不也是疾病缠身,朝不保夕么,有钱不等于拥有一切。
憨柱边哭边叨叨着,从老辈说到现在。众人听着,默然不语,许多事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心下却感同身受,也都理解了憨柱的苦楚。想想,将心比心,哪个人没有一肚子的心酸和委屈呢。
天上亮起来星星,屋里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憨柱的女人望着星星,想起小时候娘说过的一句话,每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当时不懂,为什么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一个人呢。现在,她突然懂了,多少年了,她没有这么看过星星,一眨眼都当了外婆了,也许不很远,她还会当奶奶,而且还不是一个人的奶奶。这样一想,她的心头掠过一阵清风,很舒服,熨帖,暖暖的。
若不是男人的哭叫,她还想再坐一会。男人喝多了,她理解。其实,她也想喝酒,晕一晕,醉一醉,尝尝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品品能让人疯让人狂的酒到底是什么东西。
憨柱的女人过来欲把憨柱扶到屋里,可他依然挣扎着不肯离去,嘴里喊着喝,喝。大满和新媳妇尴尬地笑着,却不知如何收场。憨柱女人笑笑,没事,继续喝,这个人平日没喝过酒,看不住盅,压不住酒,又对大满说,你陪陪几个叔叔大爷再喝盅,喜酒喜酒,不喝哪行。
和憨柱一样喝多的还有苗肇庆。此刻,他瘫坐在椅子上,眼睛瞅着众人看过来看过去,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笑。他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却不听使唤。
主家喝成这样,客人也不好意思再喝下去,就客套着站起身,打过招呼纷纷离去。
郭修谋看着醉眼迷离的苗肇庆,颇为关切地说,走吧,大兄弟,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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