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柱松了一口气,哪能没说呢,说了两个了,都没成,唉,愁人。
苗褚氏笑笑,别愁,大满这孩子不孬,又能干,什么事吧,前几天我托胡嬷嬷给大满踅摸个家口,昨晚胡嬷嬷回话了,说河湾村有个闺女,和大满怪般配,就是家里穷点,我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吃苦,我二话没说就给应了,你看管不?
憨柱的手都哆嗦了,只觉得胸口里激荡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那是激动兴奋感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愫,憋了半天,他才憋出一句忒好了。那天,憨柱再也没有心情把余下的苫子打完,而是拍拍屁股,一脸喜气地披上蓑衣,光着脚蹅泥回家给女人报喜。
憨柱的女人总是闲不住,饶是阴雨绵绵的雨季,她也没有像有的懒女人那样串了东家串西家,扯些婆婆妈妈闲话,而是安静地窝在家里,专心致志地给小外孙做起了虎头鞋。当憨柱土匪一样闯进来,她甚至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男人憨柱时,她不由抱怨道,这不年腊月的,你发什么疯,还小?憨柱不言语,脱下蓑衣挂到门鼻上,笑嘻嘻凑过来,不想却被女人叫嚷着让他赶紧把脚上的泥在门槛上刮干净。憨柱不得不压着咕咕往外冒的兴奋,乖乖地把脚上的泥刮干净这才过来说话。
我正打着苫子,东家过来还吓了我一跳,就像刚才你那样,你知道么满娘,我别提多高兴了,你说咋都替咱想到了呢。
憨柱的女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若有所思地说,东家仁义,给咱的好咱得兜着,这算是吃着人家拿着人家,反过来再给咱操心儿子的事,再不好好的,可真对不住人了。
憨柱没接着女人的话说,他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村里和大满相仿的年纪,好几个都成家了,有的小孩都漫地爬了,说不眼馋那是瞎话。可自家条件就像秃头虱子明摆着,十九岁的大满比他都高半头,可逮鸟的笼子还未插好,娶了也没地方安置。本打算挨着老屋接两间,留作大满娶媳妇,无奈钱没攒够,暂时搁置了。
先别想的那么美,八字还没一撇呢。
憨柱嘿嘿笑,女人的冷水没能浇灭他心中的希望,他笃定大满的亲事十有八九能成。胡嬷嬷不是没谱的人,尤其苗家托付的事。只是他不知道,为此事,苗家已经搭了一块大洋。说一回媒能得来三五斤白面对于胡嬷嬷来说已经是十年九不遇的事,苗褚氏一出手一块大洋,差点惊掉了胡嬷嬷的下巴颏,她颠着小脚,踅摸了四五家,最后相中了河湾村的李姓人家。
中午饭时,把说亲的事告知了大满,大满倒不好意思起来,嗫嚅着说全凭爹娘做主,脸红得像刚会斗鸡的公鸡冠子。
憨柱嘿嘿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一家三口人商讨了半天,最后决定一切听从东家的安排。多少年交往下来,憨柱一家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东家当成了主心骨。遇到过不去的坎,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东家。而苗家确实没让憨柱一家失望,尽心尽力把憨柱托付的事情当成自家的事情。苗家的仁义获得一片夸赞,也为憨柱赢来不错的口碑,毕竟,好也是相互的。仁义的东家,忠厚的长工,把苗家庄的好名传遍了山南的村村庄庄,沟沟坎坎。
大满成亲已是秋后。
高粱豆子已打干扬净归了仓,棒子则挂在了树上,比夏日的葡萄还诱人,黄橙橙的,伤着耀眼的金光,那是留待冬日无事的时候慢慢剥的。
在一场淅沥的秋雨过后,早先播下的小麦挣扎出满地的新绿。雨过天晴,太阳像新郎官大满一样,红彤彤地从东南山的半腰露出害羞的笑脸。
一大早,大满骑着苗家的那匹老马,披花戴红去迎接新娘。
大满坐在马背上,不时回头看一眼。他身后不远,四个轿夫抬着那顶空轿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大满对马下的表弟说,别急,过两年你也一样。表弟抽抽鼻子,撇撇嘴,有急的,我那碗汤都不让我喝完就喊我走。大满哈哈大笑,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熟鸡蛋,抛到半空中,又伸手接住,如此三番五次,说给你吃吧,算是补偿。表弟欢天喜地接了,却不吃,反倒一脸的巴结表情,表哥,都说娶媳妇自,哪里自的?大满脸一下子红了,不由想起村里那些大男人讲过的笑话。他装作恼怒的样子呵斥表弟,你一个毛孩蛋子,问这干嘛,一个鸡蛋堵不住你的嘴。表弟不急,却佯装要哭的样子,撇撇嘴,又回头看看,别以为我不知道,狗串秧子呗。大满哈哈笑了,作势预打,从哪里学的这么下贱。
窑厂里的几个人经常互相取笑,荤的素的,想起啥说啥,也不避讳大满,甚至有时候拿大满说笑。大满知道,不能回应,越回应他们越上劲,最好的法子就是装憨卖呆,不作理会。有的故事大满听不懂,脑子里却暗暗记下了,闲下来的时候慢慢琢磨。匠人胡大财来了之后,窑厂的乐子更多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那么多故事,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啦得那些老男人两眼放光,走路都弯着腰。大满则听得心跳加快,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画面。
憨柱家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宾朋好友近门近支。憨柱里外一码新,绷不住的喜气时不时从眉眼里绽放。活了五十年的他,第一次以新郎官的老爹的身份在村人面前亮相,这让他有一份另样的喜悦。人们发现,一向老实的憨柱这天的神态和步子大大迥异于往常,刮得蓿青的下巴让他看似年轻了几岁。和憨柱相比,他的女人,神情沉稳地和上门贺喜的亲戚打着招呼,态度热络得体,颇有大家风范。
当初,苗家庄的人羡慕老实巴交的憨柱娶了个外乡女人之余,纷纷打探憨柱女人的来历。听口音,似乎不多远,但憨柱对于女人的来历绝口不提,问得急了,只说南边的。南边可大了去了,运河南就是南边,扬州也是南边。有好事的人编排憨柱,说憨柱拾人的碗底子,意思是别人丢弃不要的。也有人说憨柱的女人是窑姐,否则凭什么跟憨柱。当然,这话没人敢当着憨柱的面说,否则憨柱非得拼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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