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褚氏嫁到苗家庄没多久就知道苗家庄双棺地的说法,老杜的老娘去世后,村里人就在推测着谁是剩下的那个‘双’。按照往年经验,不出十天半月,苗家庄必会再死一个人,凑够所谓的双,不然还叫什么双棺地。
那几天,村里人对另一个死人的期待甚至超过期待一场喜雨,或者一场大戏。上年岁的人睡前叨叨,不知该谁了,语气苍凉,面容忧戚。也有人在半夜里突然醒来,睡眼朦胧地张口就问谁死了,似乎那是他期待的一个梦。
无论外人怎么把那个双棺地的‘双’安到自家男人头上,苗褚氏却坚信那个双不是自家男人。男人病了是不假,病了却不等于死,何况自己做了多少改变男人厄运的事情,更有灵地里的公公保佑着。
苗褚氏的坚信没错,就在老杜老娘头七过后的第二日,有人以死证实了双棺地的说法。只是,令苗褚氏郁闷的是,似乎每一件倒霉的事情都能跟自家沾上边,并不得不赔上一些银钱了结。苗褚氏再次怀疑自家祖坟风脉的同时,又不得不接受命中注定这个结果。
三斜子在苗家的窑上干了大半辈子,这人除了爱喝点小酒之外没点毛病,也因为这个原因,三斜子日子过得很尴尬,女人不喜,孩子不爱。庄户人家,一日三餐能混个肚子圆就很不错了,三斜子偏偏有个富人的爱好,这些很令一帮和他同等家境的人鄙视。鄙视归鄙视,那些人却不得不无奈地承认,人家三斜子过得就是比他滋润。用三斜子的话说,就这屌世道,吃一顿都是赚的。吃一顿都是赚的不假,可都没三斜子那个豪气,只能眼馋。
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非官非商,亦非大户人家,可小日子过得就是滋润,不愁吃喝,不缺钱花,三斜子就是这样的人。三斜子的名声不怎么好,但这不耽误许多人羡慕他。就连一向正统的老秀才聊起三斜子,也是不吝溢美之词,说三斜子是苗家庄活的最明白的人,最透彻的人,当然也是最惬意的人。最惬意大伙都明白,最透彻和最明白啥意思,许多人心生龃龉,认为老秀才白戴了顶秀才的帽子,照三斜子那样的过法,不都是歪派?什么日子过不散板。老秀才当然明白村里人的不屑,但他不屑解释,三斜子那样的日子,他何尝不想过,但实在学不来,有辱斯文。
窑厂的活路很固定:春天出土,和泥踩泥,制作窑货,烧制窑货。三斜子岁数有点大,加上在窑厂的年岁最久,重一些的活都不遣他。三斜子整天晕晕乎乎,却不是个糊涂人。出土的时候,他就买上一包熟花生分着吃,算是对于大伙的补偿。出土是个力气活,要从深坑里把土攉到路上推走。三斜子干不了重活,就在坑里刨土,刨一阵,由力量棒的攉上去。
每次收工,三斜子都是最后一个走,收拾工具成了三斜子的专项。力气出少了,零碎活当然多干,否则别人凭什么照应你,这是三斜子的真实想法。一把年纪还能在窑上挣一份钱,三斜子除了感激东家,还感激一帮窑工。
女人不喜孩子不爱,一点都不耽误三斜子在家里一言九鼎。除了好点小酒,三斜子还真的没别的毛病。田地的农活没耽误,农闲时节还能有一份固定的进账,在苗家庄,赶上三斜子的不算多,或者说家境富裕的也赶不上三斜子,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把钱糟蹋在填不满的嘴上也不盖房置地。
三斜子最后一个收工,也是最先一个上工。相较于喝酒,三斜子对一日三餐上没甚讲究,填饱肚子就行。可是对于饭点的把握上,三斜子要求甚高,到点就吃,否则摔盘子砸碗。女人刚进门时因为农活误了烧饭,三斜子气得把一摞粗瓷碗摔得干净地还不算,还踢飞了一个板凳。起那以后,女人无论再忙,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按时开饭,那一摞碗让她心疼了好几天,好在那个枣木板凳结实。女人说给婆婆听,婆婆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那个人日驴性。
好多人不屑于三斜子的摆谱,说庄户人家那那么多讲究,农活要紧。农活要紧不假,吃饭更要紧。这是三斜子的原话。若不是为了五脏庙,谁拼死夺力的干活,还不如躺树下看蚂蚁上树惬意呢。话是这个理,那么豁达却不是每个人都学得来,蚕老一时,麦老一晌,不抓紧时间都得朽头,吃饭都是小事。三斜子却反过来了,天下大事,说穿了全是个吃字,千古帝王事,民以食为天,满汉全席吃不到,一口热饭,一口辣酒再混不上,那还不如蚂蚁小虫呢,活个什么意思。
三斜子紧饭,别人家刚升起炊烟,他已撂了碗筷。二两小酒下肚,三斜子又吃了一个煎饼喝了一碗瓜干汤。酒足饭饱,三斜子哼着拉魂腔出了家门。三斜子好酒,酒量却不大,一嘟噜散酒喝半月。女人不喜欢三斜子喝酒,经常以爱护他身体的名义劝说他忌酒,三斜子回怼的却是你是让我死还是让我忌酒。女人立马住声,这话当然没有回的必要。女人不喜欢三斜子喝酒,却每每看到酒嘟噜没了酒时,总要迈着小脚去集上换回些散酒,否则三斜子又得摔盘子砸碗,不让她安生。
时至暮春,太阳暖和的像女人年轻时的手,抚摸得三斜子的眼老是要迷瞪。正所谓春困秋乏的时刻,三斜子撑到坑底,很快迷糊了过去。殊不知,他这一迷糊,再也没有醒来。
大满第二个到的土场。三斜子紧饭,喝完酒好迷糊一会,是以,大满看了躺在坑底的三斜子没有吱声,也就势歪倒在土堆上打迷糊。等都上工了,拿工具要干活了,见三斜子没动静,大满就拿坷垃头扔他,结果还没醒,大满就喊,二大爷,你可别睡死过去了,快起,干活啦。三斜子还没动静,众人你瞅我我瞅你,顿感不好。大满推了三斜子一下,摸摸他的脸,热的,再探鼻息,却气息全无。
双棺地终于名副其实了,众人心事落地的同时,无不羡慕三斜子,这世道,能无风无火的走,那就是福。
喜欢一个家族的断代史请大家收藏:(m.xtyxsw.org)一个家族的断代史天悦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