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叫,大满情知没好事,却不能不去。倒是憨柱看得通透,撵着大满快点,别让东家等急了。苗褚氏就笑,让大满不必着急,就是问问窑上的事。憨柱唯恐大满在东家面前乱说,传出去不恰巧得罪了哪个匠人就不好了,毕竟大满年轻,刚入道,就冲着大满远去的背影叮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大满有些惊诧于男东家的变化之大,这个当初高大英俊的男人此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半躺在椅子上,明亮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他伸出嶙峋的手臂向他招招,示意他坐近了说话。大满迟疑了一下,半个屁股坐在了一边的矮凳上,一副悔不该当初的表情。
对于大满,苗肇庆倒没有过多的苛责,简单询问了大满几句窑上的情况,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大满看着东家,迟疑了一下,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苗褚氏在屋门口,跟大满招手,示意他过去。大满走过去,苗褚氏从里屋拿出一包红糖,轻声说,拿给你娘,冻着了就冲姜茶喝。大满接了,满是感激的表情,一路上的惴惴不安这才慢慢消散。
看着大满笑眯眯进了家,憨柱的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倒不是怕什么,他自诩大满没做出什么对不起苗家的事情,之所以有些担心,怕的是东家误会大满对窑上的事情不尽心。一旦东家误会了,或者说给东家添了堵,总还是大满做的不到位,俗语说,端人碗服人管,东家不在跟前,作为这种关系的大满,更应该担负起该负的责任,而不能和那帮匠人一样,把自己放在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
晚上,男人把自己的想法说于苗褚氏,让她明日召集几个窑匠到家里来,告知他们由大满经管窑上的事体,分一成红利给大满。对于男人的想法,苗褚氏没有异议,任由那帮匠人散漫下去,只怕离关张也不远了。
第二日,几个匠人站到了苗肇庆的跟前,他们吃惊地看着东家,嘴上表达着关切之情,心下却不由产生一股悲凉,人在疾病面前真的无能为力。先前多硬朗能干的东家,现如今只剩一把皮包的骨架。有人顿生感慨,心头却猜测着东家叫来的目的。
苗肇庆勉强笑了笑,摆手让大家坐了。看大家坐定后,苗肇庆把由大满经管窑上一事说了出来。众人听了半天不做声,谁也想不到东家有此想法,同时又暗暗嫉妒起大满来,早知道这样的好事,说啥也不能让大满得去。后悔归后悔,最终还是得表现得很赞成的样子,窑是东家的窑,地是东家的地,什么都是东家的,既然东家当着大家的面说了出来,显然是深思熟虑的,不是儿戏。
苗肇庆说完,问大家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众人知道这是东家一贯的态度,无非是让大家听着心气顺溜,于是齐声说没有。就在众人起身要告别的时候,罗锅却说话了,罗锅说,谁领头我没意见,我觉得赶紧把新窑盘起来才是正着,一春天蒸下的窑货可都摞满了窑屋,再不烧制就盛不下了。
大满接话后豪气地说,明天开始脱坯,三日后盘新窑,到时候我请大伙喝酒。
众人走后,大满羞赧地问苗褚氏,婶子,我这样说没错吧?苗褚氏笑了,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我也想着这几天赶紧把窑盘起来呢,咱要给苗家庄的老少爷们看看,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说完,苗褚氏到里屋拿了一些铜板塞到大满手里说,难得你这么敞快,这点钱你拿着,酒你买,钱不能再让你出。大满推让了半天,最后在苗褚氏的严厉苛责下才勉强接了。好人他做,面子他赚,钱却是东家出,大满觉得过意不去。苗褚氏当然懂大满的心思,拍拍他的手说,客是你请的,我跟着沾光。大满笑了。
土坯脱好后晾晒了三日,苗家的新窑开始盘盖。盘窑这天,苗褚氏一早就起了,刚打开大门,憨柱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外候着了。她是来帮忙的。两人说着话烧了一大锅开水,灌到茶罐子里凉着,又熬了一锅绿豆汤,切了一盆咸菜丝,留着待会早饭吃。照例,泥瓦匠盘窑,窑匠们搭下手,东家管吃管喝,不另外支付工钱。
苗家准备了一大挂鞭炮,由大满挂挑着放了。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弥漫的硝烟还未散尽,大满扔掉手中的长杆子,一个健步跳上运土坯的独轮车,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喊了一声,盘新窑喽。
第一次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满不免有些胆怯,不过,一想到往后的分红,大满的胆气陡地壮了许多,别看不起眼的一成分红,据老爹憨柱估算,怎么着也跟得上五亩地的收成。五亩田地的收成,可不是小数目,多少人眼热呢,想想,都令大满热血沸腾。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东家的期望。
收拾完碗筷,苗褚氏遵照男人的要求,搀扶着他去了现场。搭不上把,去看看也是好的。这是男人的想法。天气晴朗,日头正好,男人想去哪就去哪,苗褚氏当然没有二话,央憨柱的女人帮着搬了那把藤椅,支在了十米外的老枣树下。东家亲临现场,是鼓励也是监督,但一干匠人们还是觉得兴奋,这说明东家看中这个。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更有顽皮的孩童地老鼠一般窜来窜去,踢着红炮仗的碎屑,捡拾地上截捻的炮仗玩。保长郭修谋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显眼的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同样看热闹的德刚闲聊。俩人从苗家的第一孔窑说起,一直到将要盘起的新窑,郭修谋扳着指头数,说打他记事起,这是苗家第五次盘窑。德刚记不清了,细长的眼睛眯着,一副沉浸在旧日回忆里的表情。
苗肇庆的到来,他们不得不撇下眼前的热闹上前打个招呼。苗肇庆的气色好了许多,他指示女人拿了香烟给众人散了吸,看到郭修谋和德刚,他歉疚地努力想站起身,却被郭修谋和德刚按了回去,并热络地劝说,你歇着,别动,我们就是看看。
说了两句闲话,苗肇庆就没了力气,半躺在椅子上大口喘息。几个匠人看到东家,也一起过来打招呼。苗肇庆已没了力气挨个回应,就晃了晃满是青筋的手臂,意思你们忙你们的,我只是看看。苗肇庆也是看看,除了看,他什么也做不了。太阳从繁密的树叶间播下细碎的明光,一阵风吹来,像无数条银鱼在肩头跃动。苗肇庆看得眼热,无奈力不从心,看了一会,他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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