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去世前几年,男人已经独自经管了家里的一切。据他说,那年他才十七岁,原因是老爹隔三差五地要出趟远门,家里的一切就全部交给了他。过门后,对家里的吃穿用度,地里的收成以及佃户的租子,公公一概不问,全权交给男人打理。又因为她的精明能干,慢慢地男人也成了甩手掌柜。
晚上,该上灯了,窑厂的罗锅大哥过来,问还干不干,又说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大伙等急了,让他过来看看,实在不行晚上就不上灯了。
每年的入秋,加班加点成了窑厂的惯例,因为一上冻,就没法蒸制了,他们要赶在上冻之前尽可能地多出生胚,一个漫长的冬天可以慢慢地烧制,余下的时间还能赶四乡八集售卖窑货。泥巴占据了满满三间屋子,在变成窑货之前,好几道工序缺一不可,对于他这个领头的匠人来说,他的缺席就会使整个窑厂停工。罗锅大哥恰恰是他完工后的下一道工序。
他听了没说什么,披衣起来跟着罗锅大哥走了,临出门时回头一笑,说不能让弄些人等着,你就歇着吧。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虚无的影子,她的心沉到脚底,不由想起那个唯恐避之不及的谶语,男不过四十二。
她战战兢兢等到男人回来。男人离去的最初,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祷告,男人虚弱的样子让他想起老去多年的公公。当初,公公也是突然间病倒的,谁也没有想到刚过四十一的,强壮如虎,山南赫赫有名的苗南拳会一病不起,并在床榻上熬过三个月之后,形如枯槁的离别尘世。她在心里祷告了千万遍,直到大门吱呀一声才把她从虚幻中惊醒。
男人似乎好了不少,只是神色有些疲惫,衣服上沾满星星泥点。往常的他可不是这样。男人做窑匠,就是和泥水打交道,身上难免沾些泥水,可今晚显然非比寻常,裤子上的泥点不说,屁股上咋会也有大片的泥渍。她张口欲问,不想男人笑着说,倒霉,一腚坐盆里去了,还好,没硌破屁股。她的心一惊,停止了给他擦脚的手,嫁给他近二十年,第一次听说他出意外。
躺下的时候,男人支撑着身子伸出舌头让她看看,说口苦,苦的不叫招。男人的舌头绿绿的,像长满绿毛的芋头干,她不由想起公公的舌头。当初公公就是这样的舌头,也整天说嘴苦。
那夜她睡得极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曾经让她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但那确实是梦,因为他梦到死去的公婆。梦里的公婆和活着时一样,只是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令她奇怪的是梦到了儿子永昶,梦到了自己,就是没梦到男人。在梦里,她还想,男人到底去了哪里了,为什么看不到。
天还未拢明她就醒了,看着窗外青艮的天,她惊悸良久。这个梦让她忧心忡忡,她觉得这个梦太不吉利,为什么一家人独独不见男人。这预示着什么,她不敢想下去,随着晨鸡的第一声嘶鸣,她起床开始洗漱,暂时把那份忧戚忘在了脑后。
虽然男人的症状和她记忆中公公的症状完全不同,可男不过四十二那个魔咒就像一个绳索,在她的脖子上越拧越紧,让她有喘不过气的憋闷感觉。那感觉令她很沮丧,以至于每天祷告的时候老是走神。这期间,她瞒着男人去了趟镇上的教堂,向主忏悔了自己的种种不是,并祈祷男人快快好起来。
神父约拿是个高个的意大利人,灰白的胡须像风中枯败的衰草,只是那双蓝色的湖泊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圣母一样慈祥的光辉。这样的眼神十几年未曾改变,可此刻,他的相貌却老了许多,经询问,才知道约拿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用街头李屠户的话说,老外差点上了天堂。
敏河镇许多人入了教,唯独杀猪的李二嗤之以鼻,总是不屑地说,信主,有屁用,还不是得土里刨食,还我的主我的神,走起路来架起云,我看三嬷嬷滑倒半天没起来,怎么不架云了?没用,还是杀我的猪为正着,想吃猪肉还得到我这。
有人把李二的话学给约拿,约拿总是先在胸前划个十字,说一句主啊,请饶恕他吧,然后没了下文。李二虽然张狂,但是见到神父约拿倒也是不敢造次,面对那一汪蓝盈盈湖水一样透明的眼睛,他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坦然面对,哪怕他操着尖刀,一刀子捅进猪脖子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这样的场景就有趣了,有人奚落李二,你不是能么,杀猪不眨眼,咋看到神父不吱声了。李二倒是不急不躁,笑笑,人家是外国人,到咱这做善事来了,不能欺生不是?
黄风口偶遇褚青山之后,那个意大利人被褚青山盛情邀请去了敏河。他本来的目的地是青石镇,他已经过了敏河,路上碰巧遇到了苗南拳。在褚青山的再三鼓动下,意大利人给济南的教会打了报告,把布道的地方由青石改为敏河。教会同意了他的申请,并派来一个严谨的刻板的英国人,八个月后,那个尖顶的教堂就高高树立在街头褚青山的地头上了。
兴之所至,褚青山路过教堂的时候会和那个改名约拿的意大利人聊上一会,问一些意大利的风土人情,更多时候,他让伙计大亮去教堂,喊那个什么叫约拿的过来喝酒。他觉得这个老外实在有趣,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话从来不知道掖着藏着,纯真的很,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累,不用防着藏着,更不用耍心眼,这也是褚青山让女儿喊他喝酒的主要原因。
最初,约拿滴酒不沾,还叫他也不要喝,说那是神的旨意。这时,褚青山就会露出狡黠的一面,说我懂你们的教,那是好教,可是我让你喝的不是酒,是我们的特产粮食精。知道不,粮食精,你,喝,不犯教规。约拿就有些犹疑地看着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喝,待看到褚青山一脸的真诚,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奶的,还是酒呀。约拿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把褚青山笑得乐不可支,这个老外委实可爱。
时间久了,约拿有时候会不请自到,多数时候空手,进门就喊,老褚,弄二两。有时候他会拿一些稀奇的小玩意,送给小孩子,还一本正经的说不能白吃白喝不是,上酒。这时候的褚青山露出了豪爽的一面,一边让准备下酒菜,一边倒了满满两碗,早已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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