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才婚宴的日子,终究是来了。
天公不作美。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赵家村,吝啬地筛下些惨淡的光线,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和枯草,呜咽着穿过村巷。这本该是喜庆喧腾的日子,可赵家那间塌了半边炕的破屋前,却只稀稀拉拉挂了几条褪色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透着一股子凄惶的寒酸。
院门口支起的简陋草棚下,摆着几张歪歪扭扭、吱呀作响的旧桌凳。前来“贺喜”的村民稀稀拉拉,大多抱着膀子缩在寒风里,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压过了本该有的吹打唢呐。
“啧啧,真办了啊?”
“瞧那棚子,风大点都能掀喽!”
“刘木匠家闺女也是造孽,摊上这么个烂腿的…”
“嘘!小声点,看那边!”
众人的目光,如同嗅到腥味的苍蝇,齐刷刷聚焦在草棚角落里,那张特意铺了块洗得发白旧布的主桌上。
赵有才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带着浓重霉味和草药气的半新不旧棉袍里,被赵大柱和一个本家堂兄半扶半架着,勉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枯槁浮肿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发紫,浑浊的眼珠空洞地望着棚顶的茅草,那条裹着厚厚、不断渗出黄绿色脓血破布的烂腿,像一截腐坏的木头,直挺挺地戳在地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着伤口,让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垂死般的痛苦抽气。
新郎官?更像是一具被强行架出来示众的活尸。
王桂香枯槁的身影在几张桌子间穿梭,如同上了发条的破木偶。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打着补丁的“新”袄,依旧掩盖不住连日操劳和绝望带来的憔悴。脸上昨日被鸡蛋砸出的青紫淤痕和残留的腥臭污迹,被她用劣质的铅粉厚厚地遮盖过,却显得更加僵硬诡异。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将一碗碗清汤寡水、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碟碟腌得发黑发硬的咸菜疙瘩,重重地顿在那些沾着油污的破旧桌面上。碗碟碰撞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吃…大家吃…” 她扯着嘴角,试图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却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家里…家里遭了难…怠慢…怠慢了…”
回应她的,是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和更加肆无忌惮的议论。
“哟,这就是待客的席面?喂猪都嫌稀!”
“啧啧,赵有才那腿…味儿都飘过来了,谁吃得下?”
“快看新娘子!哎呦,脸都白了…”
新娘子刘氏,穿着半旧的红袄,低着头,被两个本家婶子勉强扶着,坐在赵有才旁边,肩膀微微颤抖。她脸色煞白,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底的惊恐和绝望。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下身边散发着恶臭、如同活死人般的丈夫,身体便控制不住地哆嗦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寒酸。恶臭。压抑。绝望。
这就是赵家这场“婚宴”的全部底色。喜庆的红布条,在凛冽的寒风中,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王桂香端着一碗同样稀薄的粥,走向主桌。浑浊的眼睛扫过儿子那条流脓的烂腿,扫过新媳妇煞白的脸,再扫过满棚子看猴戏似的、充满鄙夷的目光…几天来积压的恐惧、绝望、屈辱,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枯朽的躯壳里疯狂冲撞!她需要一个发泄口!一个能让她暂时摆脱这无边苦海、甚至能挽回一点点“脸面”的靶子!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猛地穿透草棚稀疏的茅草顶,死死钉向村西头那片灰白沙荒地的方向!那片被荆棘拱卫的、属于赵小满的“妖田”!
“呜…哇——!”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草棚下压抑的空气!
王桂香枯槁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摔倒,而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整个人重重地、毫无形象地趴在了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手里的破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稀薄的粥水混合着泥污,溅了她一头一脸!
“我的老天爷啊——!活不了了啊——!” 她枯瘦的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冰冷坚硬的地面,布满铅粉和淤青的脸上涕泪横流,劣质的脂粉被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沟壑,露出底下青紫的伤痕和绝望的底色。她的哭嚎声嘶力竭,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要将所有人都拖入地狱的疯狂: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个狼心狗肺、克亲克兄的讨债鬼啊——!”
“赵小满!你个天打雷劈的小瘟神!烂了心肝的小贱种!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把你亲哥害成什么样了?!啊?!”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妖苗招灾!你哥的腿能烂?!能成废人?!能连个囫囵婚宴都办不起?!能让人戳着脊梁骨笑话?!!”
“签了断亲文书?!那是你被鬼迷了心窍!被那老妖婆子灌了迷魂汤!我是你亲娘!生你养你的亲娘!骨头断了还连着筋!你个黑了心肝的!看着你亲哥快死了!看着你亲娘被人作践!你躲在沙河滩享清福!你还有没有点人味儿?!孝心被狗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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