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裴文昭坐在独立修史院的阁楼上,翻阅最后一遍手稿。
窗外桂花飘落,落在书页上,像一句迟到的叹息。
他合上册子,封皮尚无题名,唯有编号:贞元真相丛书·第一辑。
里面,有一个章节他反复修改了七遍。
标题很短,却重若千钧:
安国公府篇。
暴雨如注,砸在京城的青瓦上噼啪作响。
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安国公府的回廊,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仿佛整座府邸都在颤抖。
裴文昭主编的《贞元真相丛书》尚未正式刊行,但第一册《被抹去的名字》已悄然传开。
抄本在士林间秘密流转,一页纸竟能换一匹快马。
书中的“安国公府篇”字字如钉,将尘封数十年的芸娘案重新剖开——那个曾为苏震霆怀胎七月、却被诬以偷盗投井的婢女,终于有了名字、有了一段完整的人生。
更令人震动的是书中所列证据:族规篡改记录、老仆口供汇编、甚至还有当年医女留下的脉案残片。
所有线索指向一个事实:苏震霆不仅害死芸娘,还借此清洗庶支血脉,巩固嫡系权威。
而苏锦黎的母亲,并非病逝,而是被活活逼入寒井。
茶楼里,说书人拍案惊堂:“一双绣鞋沉井底,半世荣华全是谎!”
台下有人落泪,有人冷笑,也有人默默记下了这句话。
消息传到安国公府时,苏震霆正在书房翻阅新送来的密报。
他一眼扫过“裴文昭修史”四字,手便开始发抖。
待听到坊间传唱之词,猛地呛出一口血来,染红了面前摊开的族谱。
他踉跄起身,砸碎了博古架上的瓷器,又踹翻书案。
可怒火燃尽后,只剩空荡的窒息感。
他知道,那些他曾以为埋进土里的事,如今正被一页页拓印成书,公之于众;他知道,天下人不再只听朝廷定论,也开始信一个学者手中的笔。
那一夜,暴雨倾盆。
祖坟勘测队传回紧急军情:地下工程突然停止,再无挖掘声传出。
柳知秋连夜赶来王府禀报,苏锦黎只是静坐灯下,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旧铜簪——那是她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知道外面每一寸土都在听。”她站在记忆塔顶,望着远处雷光中若隐若现的祖坟轮廓,声音很轻,却像刀刻进风里。
而在安国公府深处,苏震霆枯坐整夜。
烛尽灯残,窗外雨声渐歇。
他终于提笔,蘸了朱砂,在族谱“苏锦黎”条目下缓缓补注:“庶出,母不详,嫁七王。”
笔尖微顿。
墨迹未干,他又添了一行极小的字:“然其志,胜吾诸子。”
话音落下,一道闪电劈裂天幕,照亮墙上空荡的祖先牌位。
最上一格,原本供奉初代国公灵位的位置,此刻赫然少了一块——香灰散落,基座空悬,像是被人悄然取走,又像是自行崩解。
无人知晓何时发生,亦无人留下痕迹。
只有风穿过庭院,卷起一片湿透的黄叶,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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