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黄月英在高处应拍。“宫、角、宫”。三声轻轻对齐太学门前三束灯火。三束灯火的光随声略一收。又开。像三瓣合而又开的花。水闸那边的“咚”轻重也应时而变。暗渠之气在城腹里缓缓移步。移至太学门侧的小耳井。耳井里“叮”出一颗极小的音珠。音珠不散。落在白线上。白线上多了一点很淡的亮。
“这是‘声界’与‘气界’到位。”荀彧低声。说给台上同伴。也说给底下那些真正想问的人。底下的问者意识到一件事：此夜不是一头热的辩。是有秩序的对话。秩序一立。许多原本想靠哄动赢口彩的人发觉自己一时失了法门。
理问开始。荀彧以简答繁。先解“护民”。再解“护城”。最后以两句短短的话把“护术”的边界立住。郭嘉不插话。他只在每一个将要岔开的节点上用一个字把岔口塞住。那字有时是“止”。有时是“稳”。有时是“界”。三字一轮。轮到第三圈时。台下的人心已无多余岔路可走。剩下的都通往“理”。
一名少年生按捺不住。上阶三步。一揖到底。他的眼睛清得很。“敢问。‘护术’而不护术者何。禁术而不毁术者何。”
“人存术。”荀彧答。“器存术。法亦存术。全毁则俗不行。全开则祸至门。故曰护术不护妖。禁术非禁器。仍有‘止’。”
少年听。低头。再抬头。“敢问‘止’何以判。”
“以三衡判。”郭嘉这时接过话。“民心为衡。城脉为衡。名为衡。三衡一偏。皆可暂容。三衡尽失。便当止。”他顿了顿。“此三衡今夜全立。诸君可观。”
他说话时。钟鼓再落一重。“宫、宫、角”。黄月英把第三声落得极轻。像把一只跃起来的麻雀轻轻按回枝头。人群里本该因“止”字起的半分闷气就这么消了。等到第二批问者换到台阶前时。场内的气已经完全走在“理”上。
也在此时。“渤海”的线动了第二次。它换了手法。不再试图拉门帘。它往“字”里走。往“护法十条”的墨痕里探。看像是风轻轻掀字的尾。实则欲借字势延长那一叠“理”的拍。只需延半拍。太学门下便会出现一种看似“更宽容”的错觉。错觉一生。护法的锋就钝。
黄月英在高处眯眼。槌端一沉。换“徵”为“宫”。“宫”落在墨尾。墨尾不再轻浮。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她再轻轻一点水闸那条暗脉。耳井里的音珠微微一颤。不碎。转了个身。重新贴回白线。
“他们换成‘字术’了。”她低语。身侧的传令兵不懂“字术”。却懂她说的“换”。立刻把暗号送出去。白线后第一列军士在脚边又撒了一层盐。盐粒细小。走在脚下沙沙作响。像在提醒人——此处是线。线不是摆样子的线。线有味。线会咬。
“诸君。”郭嘉看向“护法十条”。“此十条墨未干。今夜在太学门下当着天下人加一行小字。‘先旗后刃。先禁后审。’再加一行小字。‘字可改。界不可越。’”他转身。把笔给荀彧。荀彧落字。字落的一瞬。钟鼓楼遥遥给了一声极短的“角”。像给这两句“补注”钉上一个不显眼却很坚的钉。
台下呼吸渐匀。人们开始用一种不是“争”的方式看“理”。也有人趁人心放松时寻缝。有人提着竹筒想把小字拓走。刚伸手。腕上一紧。像被冰水拍了一下。回头便见一张瘦脸在身侧。不怒。只看着他。那张脸便是郭嘉。竹筒落地。他拾起。双手奉还。退开三步。退回白线外。再不动。
理战至半力时。曹操未现。刘协未现。帝心不入场。名却在。名在素台那一划“汉”的末笔上。隔着城。隔着石。隔着鼓声与水声。安静地落在每一个“止”的字边缘。凡有人想借“情”绕过“止”。那一笔便亮极轻的一瞬。亮过。再沉回白。只有执意窥伺的人能看见这瞬。看见之后心里多半会生一种悻悻。悻悻不久。因为他的眼会被人群里那些慢慢沉下去的呼吸拉住。呼吸一稳。悻悻也稳。
问到后半夜。问题越发真实。有人问“护民”如何护到家门口。有人问“护城”如何护到粮价。有人问“护术”如何护到匠人手上的刀。荀彧以例答。郭嘉以理裁。每答一段。他胸口那一枚“印”便与钟鼓同步落一拍。落完再起。起时带一点极细的冷。冷不咬人。冷只是把每一个将要太热的词慢慢吹凉。凉了便不再张牙。凉了便肯坐下。
就在此时。真正的“术”挑了最后一道“门”。这一拨人不在台前。他们在市井后巷的“书肆”。印板齐。油墨新。手里握着今日白日里偷出的“护法十条”木拓。他们不改字。他们仅改字序。把“护民为先”移到第三行。把“擅入者死”提到第一行。趁夜分印十张。打算天明之前贴满五坊路口。理字换位。意就变了形。
“鸩”的影从屋脊滑下。掠过那张刚出板的纸。纸尚湿。他抬手。手里一根透气的银线轻轻触在湿墨上。墨纹一收。刚成的“擅入者死”四字边缘多了一圈暗灰。印板再盖。字在纸上自己断了一个角。后巷里的人还未觉。影已到门后。门内人以为夜风入。提灯去看。灯火被一阵冷吹扁。又被一只粗大的人手挡住。许褚立门口。刀未出鞘。只把那扇门轻轻往回推了半寸。“护法在此。擅入者。死。”他说第一个字时声音低。说到“死”字仍低。低得像雷在很远的地方滚。屋里人丢板。一个要逃。脚刚跨线。脚腕被盐咬了一口。疼得直抽。再也迈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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