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骂得?”那人不信。
“真骂。”荀彧把手指向自己额头,“骂在这儿。我记。骂了我,我给你倒茶。”
笑声从人群里涌出来,像一窝被晒暖的麻雀。
申时,程昱回到内府,带来几张布条,上面用炭笔画了简陋的“影哨”手势。荀彧把布条交给城中盐行、磨坊、屠户。有人问:“这手势若让敌人学去怎么办?”
程昱淡淡一笑:“手势只是‘信’,暗记是‘假信’。我们真信在‘白榜’。他若学,我们换。”
“换几次?”
“换到他烦为止。”
夜幕将下,西北的风转了一寸,朝东南去。
郭嘉立在城楼,手指插在城砖的缝里,指腹接触到凉意。他闭上眼,心海里那张“势图”渐渐浮出来。龙气在濮阳之西像一块石头,仍沉。水脉在小闸处蜿蜒,像一尾静下来的鱼。
东南远处有一缕细微的气线,若有若无。这缕气线不是风,是“意”。是陈宫在盯。是吕布那柄尚未出鞘的戟,在夜里轻轻擦过皮鞘。
他睁眼,对身后的亲信道:“再传一条话,故意传给陈宫的人。就说我们‘粮不足三旬’。句尾加两个字——‘尚可’。”
亲信愣了:“为何加‘尚可’?”
“让他以为我们心里也是这么算。让他以为他看穿了我们。”
亲信领命而去。
这时有人脚步稳稳走上城楼。
荀彧到了。
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铜铃,铃声不脆,声里带着药香的苦。
他把铃放在城垛上:“这铃是医者用的。本来挂在伤病营。今日我把它拿来。若战起,我在城中巡行,铃响处,伤者就地救治。救治之可救者先,重伤者后。此序我已写进‘白榜’。王道不是空话,要有‘序’。”
郭嘉看着那只铜铃,忽然笑了:“荀公,我这‘霸道’,今日站在你的铃下,心里安稳。”
荀彧也笑:“你的‘霸道’,若无这铃声,心里该是不安。”他抬眼,“奉孝,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苟去一,去兵;再去一,去食。民无信不立。你借刀破煞,我借‘信’驭民。王道不是去你的刀,是让你的刀有地方落。”
城楼风更硬了,白麻在城下飘动,像一片迟迟不肯落地的雪。二人并肩站着,像两道直线,分别指向未来不同的路,却在此刻互相为对方挡了一阵风。
夜更交替,空营的三处火把准时举起。
朱门处火三盏,清水桥处火两盏,鲍家店处火四盏。城外的暗哨看到了,按着布条上画的手势,在暗处比了一个“鱼”的形状,又用指甲在门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桅”字。这些痕迹无声地连成一张网。
子时初,南门外来了一个挑担的汉子,肩上挂着盐袋。门卒伸手拦下,问:“夜里不歇?”
汉子把担子往地上一搁,咧嘴一笑:“白榜说军里要盐,小的赶紧送。”
门卒抬手,照着布条上画的手势伸了伸手指。
汉子毫不迟疑地回了一个错位的手势。门卒心中一凛,装作不懂,放他进门。汉子走到城内巷口,脚步一顿,脚跟在地上把灰往前蹭了一小步,然后又走。
那一小步灰痕,第二日一早,就会被盯市的眼睛看见,再变成更远处的一条线。
二更时,东南风忽然停了半个呼吸,又转了半寸。郭嘉在城楼上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不是自然的风,这是人心之风。他低声道:“来吧。”
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回应了他。远处夜色里,有马鼻喷气的微响,有铁器轻碰的细声,有人压住咳嗽的忍耐。那不是一支大军,是一串探路的影。影的背后,是陈宫的算筹,是吕布的锋芒。
更鼓敲了三下,城下暗影消散。郭嘉拢了拢袖子,转身下楼。廊下的灯被风吹得斜了一下,又直起来。他的脚步在石阶上轻响,像一把刀在鞘里滑了一寸,又停住。
回到内府,荀彧仍未睡。他在灯下细细校勘“白榜”的字句,把“迁民钱发二千贯”改成“三千贯”,在旁边标一行小字:“以余者备药。”
郭嘉把“黑书”七条又看了一遍,末尾添了一行小字:“凡出战者,不得追击过市;凡退兵者,必须掩旗息火。”他把卷轴轻轻一卷,按在案角,像按住一条想要游走的蛇。
程昱从外面进来,衣襟上沾了几星火点。他把手里一个油纸包放在案上:“陈宫的探子已摸到清水桥。我们让他看到了‘空营’。他今晚回去,会笑一夜。”
郭嘉点头:“让他笑。笑声越大,摔得越重。”
许褚站在门边,低声问:“军师,什么时候开闸?”
郭嘉望着砂漏:“第三日午后。前两日只放小水,让路底泥松。第三日他旗到半数,开。”
许褚把手中的拳头捏得“咯吱”直响:“那我就等在‘门’上。”
“等。”郭嘉道,“等这一把‘霸道’,落在荀公的‘王道’里。我们一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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