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走这里,水走那里。”他点着三角的每一角。
“‘牙’是立序,‘井’是聚民,‘仓’是养兵。三者相见,便成一个小‘局’。十个小局排起来,城内有大局,大局与河网缝上,兖州就有‘势’。我在洛阳点亮了一颗星,兖州要亮,不能只靠我身上那条黑风去勾,还要靠你们手里的‘正法’去养。法养得久,脉自己醒。那时,‘天’就被我们截住了一线,不再从别家屋脊上跑。”
“窃天。”程昱再重复一遍,语气里多了一丝明白之后的冷静,“你的‘窃’,是‘截’。”
“是‘借’。”郭嘉笑了一下,把最尖利的一个字收起。
“借得久,便成‘截’。这不是喊话,这是做账。我们每一处牙门令、每一口井、每一条地缝、每一面色火,都是账上的‘入’。你们看见的是人走得顺、兵行得快、粮出得清,我看见的是星图上的线不再打颤,能稳稳向东伸过去一寸。”
夏侯惇挠头,粗声粗气:“你说的这些,我记不住。只问一句,这么做,能多杀几个?”
“杀不在刀上。”郭嘉道,“杀在人心上。人心稳,敌心虚。敌心一虚,刀便省力。刚才‘坠马坪’的三十息,你以为是弩准、车硬、斧快,其实是对方‘不知该从哪条直路上来’。他们抬头看见‘直’,脚下却只有‘弯’,每一步都在问:前方是路,还是网?问到第三步,心就死了。”
曹操的目光像一把按在案上的刀,刀不动,案却平了。他忽地笑起来,笑声不大,却干脆:“奉孝,你说得好。仲德方才以‘石’定州,你今以‘气’养城。石定其形,气合其势。孤问最后一句——你这套‘窃天’之术,可否教人?”
“能教‘法’,不能教‘心’。”郭嘉坦白。
“法写出来,十日便会有人学;心养出来,十年才会稳。可我们没有十年,所以才要用‘看得见的法’去催‘看不见的心’。我可以把城的八门、街的环、仓的齿、井的令、火的色,都写成册,叫各县照做;但要他们把‘门后那口气’养出来,还是要靠主公与诸君的‘不变’——日日合账,月月换令,季季修圩。别图省事。”
曹操仰头看了看风灯,像在衡量灯还能撑多长。他的视线落回郭嘉脸上:“你要什么?”
郭嘉把竹牌横过来,蛇纹在灯下有一线光:“全权。”
屋中没有风,灯却像被风拨了一下。
程昱皱眉:“全权,何指?”
“兖州城防、城建、城中水路与道路规制,全部归一处出令。”
郭嘉一字一字地说,“县有县令,城有城尉,仓有仓司,井有水队,牙有牙门,各自做事,各守旧例。自今日起,凡涉‘序’者,一律归‘窃天司’——暂名——出令。令不烦,烦则乱;法不苛,苛则破。‘窃天司’只管三件:一,门——八门与环街的开合;二,水——内渠与地缝的走向;三,火——色火与旗号的节律。其余军政,仍各安其位。”
“名不好听。”夏侯惇第一个反应。
“那就换名。”郭嘉笑,毫不执拗,“名可以改,事不可改。你们喜欢‘天工司’,也可;喜欢‘城务司’,也成。无非是个壳。我要的,是‘核’——令从一处出,节从一处定,帐从一处合。诸侯学我们,只能学壳,因为核在我们手里。”
荀彧轻轻敲了敲案角:“你这是要一把‘总线’。”
“线握在手里,城才成‘器’。”郭嘉点头,“器成,气自来。”
曹操笑声忽地放大,一掌拍在案上,沙盘上几枚小旗震得跳起又落下:“好!你要‘全权’,孤给你‘全权’。自今日起,设‘天工司’——名从文若,意从奉孝——以奉孝为司事,位在军法之右,仓司之上。凡兖州城中之门、水、火,皆听其令,违者军法。仲德以‘石’为骨,文若以‘文’为膜,惇与仁为臂。孤要看你把兖州变成一口会‘呼吸’的城。”
那一掌落下的声,有一种从心口散开的痛快。夏侯惇笑得露出牙,程昱面色仍冷,却在袖中把拳松了一寸。荀彧看郭嘉,目光像一线清水,浅浅地过。
“奉孝。”曹操收笑,低声加了一句,“你说‘窃天’,孤听着心里舒服。可你要记住——窃天,是为了‘扶汉’,不是为了你自己那口气。”
郭嘉拱手,姿态极低:“臣以性命保此心。”
他没有说“誓”,也没有说“愿”。他把所有尖锐的字都咽了回去,只剩一个“心”。那颗心在他胸腔里跳得很慢,慢得像一口水井的回响。
军议散时,风灯终于灭了。屋里一瞬黑,随后有人以火折接亮第二盏。光换了一味,疲惫也换了一味。
众人走散,沙盘房只剩郭嘉与荀彧。
“名改得好。”荀彧指了指门外,“‘天工’,好听,能服人。”
“谢。”郭嘉把那块写着“窃天司”的小木牌翻面,笑意淡,“世上的事多是如此——壳要给人看,核要给自己用。你给我‘膜’,我替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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