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板房区的日子,如同冻土下缓慢流淌的暗河,沉重,却终究在时间的裹挟下,冲刷出新的河道。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灰泥墙壁依旧沁着返潮的冷气,但头顶崭新的青瓦终究隔绝了最凛冽的风霜。生活的绞索似乎稍稍松了一扣,不再是时时刻刻勒紧脖颈、濒临窒息的绝望。饥饿和匮乏依旧如影随形,却不再像最初那般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一切。在这份来之不易、却依旧脆弱的“稳定”中,“光光的家”内部,那根被苦难反复捶打的亲情纽带,悄然熔铸出新的、更加坚实的形态。
清晨,惨白的曦光刚刚爬上覆盖着青瓦的屋顶,板房区还笼罩在一片清冷的寂静中。苏建国佝偻的背脊已挺立在冰冷的灶台前。那只是一个用碎砖临时垒砌的简陋土灶,上面架着一口边缘崩了口、熏得漆黑的破铁锅。灶膛里,几根细小的柴禾艰难地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火光映着他布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沉甸甸的责任。
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极其仔细地从一个打着补丁的粗布粮袋里,量出小半碗混杂着麸皮的粗粝玉米面。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称量黄金。这袋口粮,是他昨天在清理队顶着寒风干了一整天重活换来的,是全家几张嘴的命根子。他将玉米面倒入锅中,加入小半锅沉淀好的凉水。然后,他拿起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搅动。浑浊的糊糊在锅里渐渐升温,散发出粗粮特有的、微带苦涩的香气。
他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沉的专注。主外。这两个字像烙铁一样刻在他心头。他是大哥,是这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上,唯一能勉强掌舵的人。工作、粮票、毛票、家中的柴米油盐、应对那些戴着袖章人员的盘问……这所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担子,最终都会沉甸甸地落在他佝偻的肩上。他不能倒,不能有丝毫闪失。每一次搅动糊糊,都像是在搅动这个家沉浮的命运。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苏卫东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挤了进来,如同半截铁塔杵在狭小的门口。他赤红的双瞳习惯性地、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瞬间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灶台、水缸、墙角青瓦旁的晓光、敞开的门口……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他才侧身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墙角堆放工具的地方。那里靠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铁锹,木柄上缠着防止打滑的破布条。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握住铁锹柄。指关节粗大,布满新旧伤痕和厚厚的老茧,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掂量了一下铁锹的分量,赤红的眼瞳扫过苏建国灶台前忙碌的佝偻背影,又扫向青瓦旁还在酣睡的晓光。
辅助工作。安保。
他的职责清晰而沉重。工地上的重活、险活,他冲在最前面,用一身伤疤和不要命的狠劲,替大哥分担最沉重的体力压榨。而回到这方寸之地,回到晓光身边,他就是一头时刻保持警惕、随时准备撕碎任何潜在威胁的凶兽。那些在安置点游荡、眼神不怀好意的二流子;那些可能因为一点口粮就红着眼、试图欺凌弱小的人;甚至,那个如同幽灵般盘踞在他心头的名字——赵铁军……所有可能危及晓光的阴影,都由他这双铁拳和腰间那截冰冷的钢筋来驱散。他不需要言语,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阴冷戾气和毫不掩饰的凶悍,就是他最有效的震慑。
苏卫东扛起铁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出去。他高大的身躯如同门神,沉默地伫立着,目光再次锁定在青瓦旁晓光沉睡的小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的暴戾和警惕,在触及晓光恬静的睡颜时,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瞬间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守护意志。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等待着与大哥一同出门,踏入那个需要他流汗流血、也需要他时刻绷紧神经的外界。
“唔…” 青瓦旁铺着的蓝色塑料布上,晓光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乌溜溜的大眼睛缓缓睁开,带着初醒的懵懂。她扭动了一下小身子,似乎想坐起来。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角落的破布帘子(那是用旧塑料布隔出的一个极小空间)被猛地掀开!苏卫民像一只被按下了启动键的兔子,瞬间弹了出来!他显然早就醒了,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外面的动静。红肿的眼睛里还带着点惺忪,但一看到晓光醒了,那点惺忪立刻被巨大的兴奋取代!
“光光…醒!”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咧开嘴露出笑容,沾着枕巾上蜡笔灰的脸颊上满是纯粹的喜悦。他顾不上穿好趿拉着的破布鞋,光着脚丫就“咚咚咚”地跑向墙角的水缸。
主内。照顾光光。家务。
这成了卫民混沌世界里,最清晰、最神圣的使命。
他踮起脚尖,费力地揭开沉重的木头水缸盖子。水缸里水位不高,倒映出他沾着灰和蜡笔痕迹的脸。他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极其小心地探入水中,舀起小半碗沉淀好的清水。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点笨拙,水在碗里晃荡,洒出几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但他毫不在意,双手捧着碗,像捧着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晓光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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