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静得可怕。只有泥浆粘合的细微“噗嗤”声,瓦片垒砌时轻微的碰撞声,还有苏建国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卫东和卫民的目光,都死死地锁定在那一点点从冰冷废墟中“生长”出来的、青灰色的微型建筑上。卫东眼中的暴戾和伤痛,卫民眼中的茫然和恐惧,都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微弱震撼的专注所取代。
一个浅浅的、方方正正的“小池子”终于成型了。青瓦的围墙不高,刚好能防止睡梦中的晓光滚落。底部铺着苏建国能找到的最平整的几块瓦片,上面又仔细地铺了一层从废墟里翻出来的、相对干净的破布碎絮。虽然依旧简陋,但比起冰冷坚硬的碎石地,已然是天壤之别。
苏建国没有立刻把晓光放进去。他默默地蹲在“小床”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垒好的青瓦墙上仔细逡巡。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位置一块最大、最平整、釉面保存最好的青瓦上。
他伸出沾满冰冷泥浆和血污的手指,在那块青瓦光滑冰凉的釉面上,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字。不是用笔,而是用指尖的力道,在冰冷的釉面上用力地刻画、摩擦。
“光——光——的——家——”
指尖在坚硬的釉面上划过,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窝棚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个笔画都刻得很深,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稚拙,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郑重!泥浆和指缝里渗出的细微血丝,混合着釉面被划开露出的灰白底色,深深地嵌入了那四个字的刻痕里。
“光光的家”。
四个字,歪歪扭扭,却像四枚滚烫的印章,死死地烙在了这块来自苏家老屋废墟的青瓦上,也烙在了这片冰冷的死亡之地。
做完这一切,苏建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站起身,走到卫民身边,动作轻柔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卫民僵硬而茫然的怀抱里,接过了依旧沉睡的晓光。
他抱着晓光,走到那个小小的青瓦“城池”前。他佝偻着腰,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晓光那裹在破布里、轻飘飘的小身体,放进了那由冰冷青瓦和泥浆构筑的“小床”里。
当晓光小小的身体完全接触到那铺着破布碎絮、由青瓦围护的“床铺”时——
奇迹发生了。
一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偶尔还发出细弱抽噎的晓光,那紧皱的小眉头,竟然极其轻微地、缓缓地舒展了开来。苍白的小脸似乎放松了一丝丝。她那只滑落在碎布外的小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冰凉光滑的青瓦围墙。然后,她极其细微地、发出一声类似满足叹息的、几乎听不见的呓语,小小的身体在那方寸之间,极其自然地蜷缩成一个更安稳的姿势。
呼吸,似乎也变得均匀绵长了些许。那断断续续、令人心揪的抽噎声,彻底消失了。
窝棚里死寂一片。
苏卫东僵坐在墙边,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小床”里那突然变得无比安恬的小小睡颜,再看向床头青瓦上那四个用血泥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光光的家”。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无法呼吸!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不住的呜咽从指缝里闷闷地挤出,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眼角的淤青和血污,汹涌而下。他别过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苏卫民呆呆地看着安睡的晓光,又看看大哥佝偻沉默的背影,再看看床头那四个字。他红肿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最终只是伸出沾着蜡笔灰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青瓦围墙,像是在确认这个“家”的真实性。
苏建国依旧佝偻着背,默默地站在“小床”边。他布满血污、泥浆和冻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映着油灯昏黄的光晕,也映着晓光安恬的睡颜和床头那四个刻进青瓦里的字。那目光沉静得如同古井,却又仿佛燃烧着一种无声的、足以穿透一切苦难的火焰。
寒风在窝棚外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一缕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塑料布的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正好落在那块刻着字的青瓦上。冰冷的釉面反射着微弱的、清冷的光泽,那四个用血泥刻下的、稚拙而郑重的字——“光光的家”,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它们沉默地矗立在这片埋葬了至亲的废墟之上,如同一个微小的、却坚不可摧的界碑,宣告着死亡无法吞噬的生命,宣告着废墟之上,名为“家”的守护,以最原始、最笨拙、也最坚韧的方式,重新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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