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镜花水月
戏,依旧在演。
黑山寨的学舍内,那间属于阿木的屋子,如今成了全寨最引人注目也最讳莫如深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像极了此刻寨子里的心情。假“阿木”躺在床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被刻意涂得蜡黄的脸。他双目紧闭,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真的陷入了某种沉眠,对外界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穿透窗棂,云兰便会端着一个粗瓷碗,准时出现在这里。碗里的米汤熬得粘稠,冒着丝丝热气。她动作轻柔地扶起假“阿木”,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口中。那米汤中,掺入了老祭司亲自配制的安神草药,名为“宁心草”,确有助眠之效,但绝无毒性,只是为了将这场戏演得更逼真。假“阿木”是寨中一个身形与阿木相仿的年轻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极有担当。他强忍着每日不能随意活动的憋闷,将“病体缠绵”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次吞咽,每一次无意识的呻吟,都恰到好处,足以骗过任何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阿贵则成了这场戏与外界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联络人。每隔三日,他便会趁着夜色,像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悄下山,潜入那座废弃已久的山神庙。庙宇残破,神像倾颓,蛛网密布,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吴神医就端坐在神像前的一块蒲团上,面前摆着一个简陋的茶具。他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脸上总是挂着那副高深莫测、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吴先生,阿木他……还是老样子。”阿贵垂着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和恭敬,“喝了药,睡得沉,就是不醒。云兰姑娘说,那‘清灵散’似乎离不开了,一旦停了,他就睡得更不安稳,浑身冒虚汗。”
吴神医捻着花白的胡须,呷了一口冷茶,缓缓道:“无妨,无妨。此乃药力与体内沉疴角力之象。清灵散乃是引子,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他体内郁结的地气反噬,如同一座冰山,清灵散便是那融化冰山的暖阳,非一日之功。你回去告诉云兰姑娘,务必按时按量,切不可中断。”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道:“寨中近日可有什么异样?比如水源,还是那般清甜甘冽否?寨中豢养的牲畜,可还都活蹦乱跳?”
这些问题像是一颗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看似不起眼,却在阿贵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早已将桑伯和阿木的叮嘱烂熟于心,此刻不露声色地回答:“回先生,一切都好。山泉还是那个味道,寨里的猪羊也都很壮实。就是……就是最近天气有些闷,大家伙儿心里都惦记着阿木,气氛有些沉闷罢了。”
“嗯,沉闷是正常的。”吴神医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大灾之后,人心浮动,需静养。你是个忠心的,回去好好做事,待阿木醒来,我自会向谢爷为你请功。”
阿贵连连道谢,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看似温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一直黏在自己的背上,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中。
每一次返回寨子,阿贵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将吴神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原封不动地禀报给桑伯和藏在山洞中的阿木。
而真正的阿木,正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宁静世界。
那是在神木深处,一个被巨大根系和垂落藤蔓天然遮蔽的山洞。洞口向阳,每日有数小时的阳光能够斜斜地照入,为洞内带来光明与暖意。洞内氤氲着神木根系散发出的独特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泥土芬芳、草木清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云兰每日都会在这里熬煮草药,各种药草的香气与神木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安神定魄的独特氛围。
阿木盘膝坐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身上盖着一件厚实的兽皮。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形也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睛已经睁开。眼神中,往日的灵动与朝气尚未完全恢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古井般的沉静,以及深处隐藏的一丝历经生死边缘后的疲惫与沧桑。
强行引导地气,如同以凡人之躯驾驭九天神雷,那股狂暴的力量虽然被暂时引开,但其反噬之力却深深烙印在他的经脉与脏腑之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提醒他那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他体内的灵力,也就是与叶符共鸣的力量,已经枯竭,如同干涸的河床。短时间内,他别说是再次沟通地脉,就连动用最基础的叶符探查都无法做到。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场濒死的体验,仿佛是一把无形的拂尘,将他灵台之上积累的浮躁、急切与些许傲慢尽数拂去。他的大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思维如同一张被熨烫平整的宣纸,能够承载和梳理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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