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永定河的流水,裹挟着硝烟、鲜血、牺牲与难以磨灭的记忆,奔涌向前。转眼间,已是1949年1月。华北的严冬尚未完全褪去它的冷酷,旷野依旧一片枯黄,寒风刮过脸庞,依旧像钝刀子割肉般生疼。但空气里,似乎又隐隐浮动着一丝与往年截然不同的、躁动不安的气息,一种巨大变革来临前特有的、混合着希望与焦虑的张力。
林瀚章所在的连队,经历了无数次大小战斗、迂回穿插、补充整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支略显稚嫩、装备杂乱的新部队。他们如今是东北野战军一支响当当的主力团队,此刻正驻守在北平西郊的一个名为“田村”的小村庄里。
与一年多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夜间遭遇战和此后无数次急行军、强攻、阻击的紧张激烈相比,此刻的氛围,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沉寂”。
村庄里驻扎了部队,但却没有通常战时的那种喧嚣和忙乱。战士们没有进行高强度的冲锋训练,更多的是在村外挖掘工事——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战壕、一个个坚固的机枪掩体、一片片精心布置的雷区(主要是为了防止城内守军突围),如同大地被犁出的深刻皱纹,将这座小小的村庄武装成了一颗坚硬的钉子,牢牢楔在北平西面。土木作业的锹镐碰撞声、军官们测量定位的低语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零星的、试探性的冷枪冷炮声,反而更加衬托出这种整体性的“静”。
这种“静”,并非安宁祥和,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引而不发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夕,乌云低压,空气凝滞,万物都在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第一声雷鸣,或是云开日出的第一缕阳光。
林瀚章此刻正站在连队驻地附近的一个土坡上。他身上的军装依旧洗得发白,但比以前更合身,也更旧了,上面沾满了泥土。他的脸庞褪去了不少学生的青涩,被北方的风霜和战火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也变得更加沉静,只是偶尔,深处还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知识分子的忧思。他握着望远镜的手,稳定而有力,那不再是第一次握枪时颤抖的手了。
通过望远镜的镜片,那座巨大的、巍峨的、在华夏历史中承载了无数荣耀与悲怆的古城——北平,清晰地横亘在视野的尽头。
青灰色的城墙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盘踞在冬日苍茫的大地上,城楼、箭楼轮廓分明,显露出一种沧桑而顽固的威严。它离得那么近,仿佛都能看清城墙垛口处隐约晃动的人影(或许是守军,或许是望远镜下的错觉),又离得那么远,隔着一片冰冷的、无人敢于轻易跨越的死亡地带。
城内,异常安静。没有预想中的炊烟袅袅,没有往常大城市的喧嚣嘈杂,甚至很少听到枪炮声。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两声沉闷的爆炸或短促的交火,像是这头巨兽沉睡中不安的呓语,旋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这种寂静,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让人心头发紧。
“真他娘的邪性……”身边传来一声嘟囔。是老班长。他嘴里叼着早已熄火的旱烟袋,眯着眼睛,同样望着北平城方向。一年多过去,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眼神依旧锐利,像只经验丰富的老狼,习惯性地审视着战场。“围了这么些天了,里头几十万大军,吃的喝的从哪儿来?傅作义这老小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山药蛋也蹲在旁边,如今他长高了些,但还是瘦,机灵劲没变,脸上多了几分战场留下的硬气。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压低声音说:“俺听团部炊事班的老乡说,城里早就断粮了!老百姓挖树皮、吃麸子,当兵的抢粮,乱套了!飞机空投?哼,咱们的高射炮也不是吃素的,掉下来的粮食十成能有一成落到他们手里就不错了!”他的消息总是来得稀奇古怪,却又往往有几分依据。
“真要打进去……”另一个战士插嘴,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那可是北平啊!皇上住的地儿!那么多宫殿、宝塔……这要是万炮齐轰……”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这座城市的文化价值,即便对这些大多出身贫苦的战士来说,也是一个沉重而模糊的概念。破坏它的心理压力,无形中存在。
林瀚章放下望远镜,心情复杂。北平,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更是文化的象征。紫禁城、天坛、颐和园……那些在书本上读过无数次的名字,如今近在咫尺,却可能沦为战场。傅作义会投降吗?还是真要玉石俱焚?党中央一再强调要争取和平解放,保护古城,但万一……他不敢深想。那种大战即将爆发,且是在如此珍贵的文化瑰宝面前爆发的预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是一种混合着期待、焦虑、甚至有些惶恐的“心焦”。
这种“心焦”的情绪,弥漫在整个部队。
除了挖掘工事,战士们更多的时间是在进行政治学习。在避风的墙根下,在简陋的民房里(连队严格执行纪律,尽量不扰民,多数战士仍住帐篷或挖地窝子),各班排围坐在一起,读着油印的《人民日报》(通过重重封锁运进来的)或《平津前线新闻》,上面满是关于和平谈判的消息、解放区的土地改革情况、以及全国战场上势如破竹的胜利消息。文化教员们(林瀚章有时也需要承担这个任务)给大家读报,讲解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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