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听到消息，不由分说，拉着夏小棠硬生生挤进了报告厅。
报告厅早已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
过道台阶上、门口缝隙里，但凡能落脚的地方都塞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夏小棠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主席台正中的许湛。
他……确实不一样了。
褪去了几分青涩，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慑人的成熟与气度。
身上穿的，竟还是她当年省吃俭用给他买的那件的确良衬衣——
只是如今熨帖地覆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清隽挺拔，光芒耀眼，与这简陋的报告厅格格不入。
“该说不说，小棠，”卓玛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你家男人是真帅啊！搁人堆里一眼就能拔出来！”
接着，夏小棠的视线，转向许湛身旁那个位置——
一位披肩长发、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子。
食堂里那句“佳人相伴”的议论，此刻冰冷地钻进脑海。
是她吗？确实……好看得扎眼。
只见那女子微微侧身，抬起莹白如玉的右手，姿态亲昵地倾靠向许湛耳边。
许湛没有丝毫避嫌，反而自然而然地偏过头，专注地聆听。
几缕发丝几乎扫过他的脸颊，他听完，唇角勾起一个夏小棠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笑意。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夏小棠仓皇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旧的鞋尖。
怪不得……四年，杳无音信。原来他的世界里，早已换了天地，换了……人。
“小棠！”卓玛猛地攥紧她的胳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那女人是谁？！她、他们……离那么近！！简直岂有此理！”
就在这时，张老师快步上台，用力拍打话筒，“安静！请大家安静！”
嘈杂声瞬间消失。
许湛从容起身，开始讲话。
“各位老师，同学们，”他开口，声音清朗依旧。
“非常荣幸回到母校，分享一些我在大洋彼岸的所见所思，尤其在我们国家亟需追赶的物理、技术和相关应用领域。”
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夏小棠从未见过自信和从容。
“……………一场能源和科技的革命正在孕育。 我们必须立刻跟进！这不仅是基础研究的突破点，更是未来产业的制高点！……”
“……我们被死死卡住的就是这些核心技术和设备！这就要求我们打破学科壁垒，拥抱计算物理和跨学科思维。”………
他的话，垒砌出我国与世界先进水平之间那道清晰的鸿沟。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密集如雨。
那些年轻的眼睛里，有震撼，有焦虑，更有一种被点燃的、想要奋力追赶的火焰。
夏小棠听着，那些“微米”、“制程”、“银河”… 像天书里的符咒，冰冷而遥远。
他描绘的那个由精密仪器、宏大战略构成的世界，与她每日在计算着粮票和布票的生活，隔着星辰大海。
他忧心忡忡谈论着国家的“生死攸关”，而她，连他个人的归期都无从知晓。
突然，门口一阵骚动！
几个迟到的人不顾一切地往里硬挤，推搡间，旁边一个高大的男生重心不稳，狠狠一脚踩在了卓玛的脚背上！
“啊——！！！”卓玛痛得一声凄厉尖叫，整个人猛地一歪！
夏小棠慌忙伸手去扶，混乱中两人撞在一起，撞到了旁边的桌子，“哔咔”一声脆响！
这突兀的噪音在寂静的报告厅里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焦过来，带着被打扰的惊愕与不满。
“安静！”张老师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片混乱中，夏小棠下意识地抬头——
台上，许湛的发言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精准地、带着一丝被打断的冷然，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夏小棠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但四肢却僵硬冰冷。她像被施了定身咒…
许湛微微蹙起眉心，那眼神让夏小棠感觉好陌生，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被打断的…责备与不耐…
四年杳无音信，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等待，就这样狼狈不堪地收场了。
一股比刚才更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灼热滚烫。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时周欣然起身，推了推许湛的胳膊，“阿湛！”
张老师经验丰富，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赶紧上前一步，再次重重拍打话筒：“肃静！都坐好！保持会场秩序！那位摔倒的同学，旁边的人扶一下，赶紧处理！许老师，请继续！”
许湛回过神来，收回目光。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
“……正如我刚才所说，核心技术壁垒的突破，需要我们这一代人付出超乎想象的努力，需要跨学科、跨领域的深度协作……”
夏小棠再也不想呆在这里，她低头小声说着“对不起”，艰难地拨开人群，逆着人流，狼狈不堪地挤出报告厅。
原来，最痛的不是杳无音信，而是在猝不及防的重逢里，发现自己早已被遗忘在尘埃里。
— — —
推开院门时，已近晚上十点。
白天的画面却挥之不去——台上那一眼，许湛清楚地知道自己失态了。
就在目光触及夏小棠的一刹那，万籁俱寂。
记忆里那个穿着碎花裙、笑意盈盈的少女，此刻竟套着一身洗得发白、粗粝黯淡的布衣。
那布料裹着她单薄的身形，刺目得让他心口发紧。
可她的眼睛……那双望向他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昔。
预先在心底反复演练的决绝与狠意，瞬间溃不成军。
他只能死死拧紧眉峰，试图掩饰眼底那猝不及防的惊慌失措。
屋内，只悬着一盏昏黄的老灯泡。
许湛推门而入时，夏小棠正蜷坐在一只矮小的板凳上，身前是笨重的木盆和搓衣板。
她埋着头，双手用力揉搓着盆里的衣物，水声沉闷地响着。
门轴干涩的吱呀声骤然响起。
她搓洗的动作猛地一僵，指节在湿冷的布料上骤然收紧。
但她的头，始终没有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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