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忽然大了,打在芭蕉叶上“噼啪”响,像谁在翻书。沐荷起身推开窗,雨雾里的西湖忽然活了过来——画舫在水面上游,舱里的灯亮着,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男子在写诗,女子在磨墨,墨条是松烟的,磨出的墨香混着荷香飘过来,竟与诗滢轩案头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他们。”临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同时触到玉佩上的朱砂,竟觉出些微的烫。画舫上的女子忽然回头,鬓边的银簪晃了晃,簪头的荷苞与沐荷发间的那支分毫不差——那是去年临风在旧货摊淘来的,说“残荷簪配残荷人”,当时她还嗔他嘴笨。
画舫渐渐远去时,女子忽然往水里扔了个东西,“扑通”一声溅起水花。沐荷顺着涟漪去找,水面上漂着片荷叶,叶面上放着枚玉佩,正是那枚刻着“璞”字的,玉佩边缘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半张莲纹纸,上面写着“荷风里,等君归”。
“是梦。”沐荷低头时,玉佩在掌心微微颤,像活了过来。雨雾里的画舫已经不见了,只有片柳叶漂过,叶面上的虫洞对着玉佩的孔,像两只相望的眼睛。
次日清晨,老秀才带着他们去了西湖边的“锦绣坊”。铺子的门板上还留着战火的烧痕,掌柜的是个白发老太太,看见沐荷袖口的荷纹补丁,忽然红了眼:“这针脚,像极了当年的苏姑娘。”
“苏姑娘?”沐荷追问时,老太太从柜台下取出个旧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民国十二年,苏梦荷订荷梅绣品一幅”,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绣样,与梦荷那半片残绣一模一样。
“苏姑娘总来铺子绣东西。”老太太的手指在绣样上摩挲,“说要绣幅‘荷梅同春’,给心上人当聘礼。后来打仗了,她把没绣完的绣品揣在怀里,说‘荷花开在心里,就不怕路远’,和师太说的一模一样。”
沐荷忽然想起那半片绣品上的针脚,细密得像谁用指尖一遍遍描过。她从行囊里取出绣品,老太太看见叶筋处的蓟草汁,忽然落泪:“这是用西湖的蓟草榨的汁,苏姑娘说,要让荷叶带着西湖的水味。”
离开锦绣坊时,湖边的荷池刚冒出新叶,卷着尖像支支小笔。临风弯腰采了片,叶面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他手背上,竟与去年救孩童时冻裂的伤口重合,像滴迟到了许多年的泪。
“你看这露水。”沐荷指着露珠里的影子,里面有两个人在划船,男子的发梢沾着荷叶的绿,女子的裙角缠着莲茎的青,“像不像我们?”
回到旧宅时,樟木箱里的《湖上吟》忽然自己翻开了,书页停在“荷风入怀,梅香绕袖”那页,空白处有行小字,是用胭脂写的:“每见新荷,如见君面。”字迹的边缘有些发晕,像写的时候,泪水落在了纸上。
临风忽然在箱底摸到个硬物,掏出来看,是个青瓷笔洗,形状像片荷叶,盆底刻着“相随”二字,与康桥找到的荷盏底的刻痕一模一样。笔洗里还浸着半块墨,是松烟的,磨出的墨汁里浮着点朱砂,像谁把心事研进了墨里。
“云帆说过,‘西湖的墨,要配西湖的水’。”沐荷取过那半块墨,在笔洗里慢慢磨,墨香混着樟木的香气漫开来,她忽然看见墨汁里浮出无数影子——璞玉在岭南茅屋里对着荷盏写诗,碧玉在西湖画舫上把莲子糕掰成两半,梦荷在逃难路上用绣品贴住胸口,老秀才的祖父在梅树洞里藏枯叶……
“原来我们都在这墨里。”她笑出声时,墨汁溅在《湖上吟》的封面上,晕出个小小的心,恰好把“赠玉”二字包在里面。
离开西湖那日,天放了晴。乌篷船行过三潭印月时,沐荷把那对青玉荷佩放进水里,玉佩下沉时,红绳在水面上飘成个心形,像给百年的牵挂打了个结。
临风忽然从行囊里取出张画,是昨夜在旧宅画的:西湖的荷池边,两个人影并肩而立,男子手里举着片新叶,女子发间的银簪晃着光,远处的雷峰塔在晚霞里浮着,像幅永远不会干的画。
“题个什么字?”他把笔递给沐荷,她蘸了点胭脂墨,在画角写下“归处”二字,笔锋转弯时,墨痕忽然分岔,像两条缠绕的藤蔓,末梢处各开着一朵小荷,花瓣上的纹路,与梦荷绣品的针脚、碧玉手札的画痕、康桥灯盏的刻纹,一一重合。
船行渐远时,沐荷回头望,西湖的水面上漂着无数荷叶,叶面上的露珠映着天光,像无数盏亮着的心灯。她忽然想起师太说的“有些债要还两世,有些人要等两生”,原来所谓两世两生,不过是荷花开了又谢,灯影灭了又明,而牵挂的人,总在某个雨霁的清晨,或是某个荷香满袖的黄昏,轻轻说一声“我在这里”。
就像此刻,临风的指尖与她的指尖相触,船舷外的荷叶与倒影相叠,百年的时光在水面上晃成团碎光,而他们的影子,正慢慢融进那片光里,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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