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龙野的指尖悬在怀表盖上方三厘米处。
金属壳上凝结的雨珠正顺着齿轮纹路往下滑。
每一滴坠落的速度都像被拉长的银丝，在视网膜上拖出淡蓝色的尾迹。
苏乐乐的呼吸声从左后方传来。很轻，带着刚从混沌中挣脱的滞涩，像生锈的合页在缓慢转动。龙野没有回头，余光里能瞥见她蜷缩在废墟角落的身影——青鳞护盾半透明的光晕还没完全散去，在她苍白的侧脸投下细碎的菱形光斑，像谁把碎裂的天空拼在了她脸上。
他终于掀开了怀表盖。
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踩碎了谁的梦。
齿轮组的裂痕比清晨更明显了。蛛网般的纹路从中心轴蔓延到边缘，最宽的一道足以塞进半根手指。那些黄铜齿牙上还沾着暗红色的粉末，是前三次回溯时，从时间流里剐下来的记忆碎屑——他认得这种颜色，和唐三义肢崩裂时溅在他袖口的色泽一模一样。
“龙野……”苏乐乐的声音带着水汽，“你在看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拇指肚轻轻蹭过那道最宽的裂痕。
就在这时，裂痕深处突然亮起一点微光。
不是烛龙残魂那种灼热的金红，而是像雾隐城老街巷里的灯笼，隔着雨幕看过去的暖黄。
记忆是从触觉开始的。
指尖先于视线感受到了粗糙的木纹。是老槐树的树干，树皮上有他小时候用石头刻下的歪扭龙形。阳光透过叶隙落在手背上，暖得像融化的蜂蜜。
“小野，不能用石头划树哦。”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笑意的气音震得树叶沙沙响。
龙野猛地抬头。
逆光里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穿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裙摆上绣着缠枝莲，走动时会晃出细碎的银线光泽。她蹲下来的动作很轻，旗袍开衩处露出一小截皓白的小腿，脚踝上系着红绳，坠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
“你看，”她捡起他扔在地上的石头，指尖在他手心里写下“龙”字，“真正的龙是活在风里的，不是刻在树上的。”
怀表齿轮突然卡壳了。
龙野的指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眼前的暖黄光影瞬间被暴雨撕碎。苏乐乐正伸手想碰他的怀表，青鳞护盾的光晕在她指尖凝成细小的鳞片，像初春河面刚解冻时浮起的碎冰。
“别碰。”他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皮肤很凉，青鳞下的血管在轻轻搏动，像怀表内部最纤细的那根发条。
“它在发烫。”苏乐乐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滴，瞳孔里映出怀表裂痕中不断闪烁的光，“像……像糖炒栗子摊的铁锅底。”
这句话像钥匙，捅开了记忆的另一扇门。
还是那个女人。
她站在巷尾的栗子摊前，白汽从黑铁锅里冒出来，裹着焦糖的甜香扑在她脸上。卖栗子的老汉用铁铲翻动着，噼啪声里混着她的笑声：“要九颗，得是能分成三块的那种。”
“您这姑娘真有意思，”老汉秤栗子时嘟囔，“哪有挑栗子还论三分的？”
“因为要分给最重要的人呀。”她接过油纸袋，转身时发梢扫过龙野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龙野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想起，苏乐乐第一次兽化暴走那天，口袋里也揣着三颗糖炒栗子。
怀表内部传来齿轮崩裂的脆响。
一道更深的裂痕顺着中心轴蔓延开来。
这一次，记忆里有了声音。是青铜铃铛的轻响，混着哗啦啦的翻书声。女人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本线装书，书页边缘都磨卷了。阳光照在书页上，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甲骨文，像一群趴在纸上的小虫子。
“妈妈，这是什么字？”年幼的他爬到她膝头。
她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像蛇一样的符号：“这是‘烛’，是守护时间的龙。”
“那这个呢？”他又指着旁边一个像张开翅膀的符号。
“这个是‘妄’，”她的声音低了些，藤椅轻轻摇晃，“是说眼睛看到的，可能都是假的。”
“假的……”苏乐乐的呢喃和记忆里的声音重叠了。
龙野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把怀表按在胸口，齿轮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苏乐乐的额头抵着他的胳膊，青鳞护盾的光晕和怀表的暖黄交织在一起，在两人之间织成半透明的茧。
“我好像……也见过类似的光。”她的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在梦里。有个穿白衣服的人，总给我糖吃。”
怀表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裂痕里涌出的不再是暖黄微光，而是刺目的猩红。
记忆变得混乱而尖锐。
女人的旗袍被血浸透了，月白色变成深褐。她抱着他在巷子里狂奔，青铜铃铛的响声急促得像敲鼓。雨水打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记住三块糖的暗号。”她把油纸袋塞进他怀里，栗子壳硌得他手心发疼，“不管看到什么，都要相信……”
后面的话被一声爆炸吞没了。
火光冲天而起，把她的身影撕成了无数碎片，像被狂风卷走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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