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地势平坦，便是兴承寺所在的山包也只是一个小土丘，因而从山脚下的茶驿往山上寺庙大门望去，沿着道边，拾阶而上，皆是密密麻麻的流民。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风尘仆仆的各处来的民众堵满了石板长阶，几乎无落脚之地，举目之下，炎炎烈日，哀嚎遍野，更觉悲凉。
不过，也如潘令宁所料，官道之上，石阶旁，乃至兴承寺大门，皆有慷慨布施的乡绅贵胄，有时候这一户才撤走，另一户又填上了位置，大有竭尽所能安抚流民之意。
“看着便连布施，也如此兴师动众的景象，恐怕绝非自发，而朝中已有旨意。”
潘令宁的马车停在山脚驿站，她只能提着裙角，从石阶上横七竖八的人群当中，小心寻找着空隙，一步一落脚，才能缓慢地爬到兴承寺的大门。
云伯不放心她，便也栓好了马车，跟着护送商量。闻此，也也低声回应：“是啊，娘子小心！”
“也不知青州的饥民之事多么紧要，如今看着京郊这番景象，这一年的灾荒只怕比想象中更要紧些。”潘令宁再一次感慨。
好不容易，主仆两人行至兴承寺石牌大门。
眼下，看到布施的贵主更多了，便连寺中的僧侣也出动，助其掌勺分食。
潘令宁也是见了一位挎篮的女使万分熟悉，认出正是今晨油壁香车旁的女使。
她默然跟了上去，看到女使在一布施摊前停下，提着竹篮摆上桌，对束着襻膊，持着长勺搅动大瓮中米粥的贵主说道：“龄姐儿，奴寻来了这些碎石粒子，您看可还管用？”
潘令宁看了那贵主一眼，好巧不巧，竟然是枢相府的二女公子张忆龄！
原来她今晨跟车的，正是张忆龄的油壁香车啊！
只是那车驾仪仗当中，怎么不挂上张府的牌子？
潘令宁又一仔细打量她的摊位，也不见其彰显身份，与一旁恨不得挂着招幌，昭告天下自家身份的贵主贵胄不同，张忆龄的摊子堪称十分低调。
“就这些？不够，再去捡一篮子来！”张忆龄侧首撇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再次吩咐，而后，提着篮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往米粥当中倾倒还滚着尘土的碎石粒子。
“呀，这女郎，还让不让人吃粥了？”云伯看着都咋舌，低声感慨道。
潘令宁却忍俊不禁：“云伯，你不懂，她行此法，才能把粥施舍与真正需要之人，看来张女郎，平日里，也是经常布施的，可不是头一回做做样子！”
果然，本来看着又新开了个摊子，本来推开老弱妇孺，插队争抢排在前头的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嫌恶地看了一眼，便持着干干净净的瓷碗走了，转身投入另一个布施的摊子当中。
云伯又感慨：“这些个人，瞧着身强力壮的，随便找份活计，也不至于混在流民队伍当中乞讨！”
“他们的碗这么干净，可未必是流民！”潘令宁摇摇头，她在歙州时，也跟着娘亲布施，见怪不怪这些钻营躲懒的闲汉了。
她正要上前，与张女郎打声招呼，然而，陡然见了崔题，一身窄袖便服，单负着手，领着李青走进张忆龄的摊子。
她脚步踟蹰了一番，忽然下意识地躲到石牌门之后，只偷偷看着他们两人。
“女公子今日悄然来布施？令尊可知？”
张忆龄回头，对崔题的陡然出现，似乎并不意外，仍旧往瓮中掺着石砂，一边回道：“爹爹做的事，女儿替他偿还，我自己的主张，又何须让他知道！”
崔题叹息一声，扫视眼巴巴乞食的流民，幽幽说道：“来此布施的女施主，多彰显身份，除了扬名，也是自保，女公子隐瞒身份，仍是过于冒险了，若遇上蛮不讲理之人……”
“无妨，我这米粥掺着石子呢，争抢的有几人？即便来的，也多是老弱妇孺，也不至于伤到我！”她满不在乎地说罢，打了两半碗粥，一碗递给崔题，“尝尝味道如何？我今晨起了个大早，和乳娘亲自熬煮！”
崔题一愣，料想不到她有如此举动。
她狡黠一笑，也不为难，旋即把碗收回，送入自己口中，低着头，吹了吹，小心避开石砂，吮了一口，点头道：“刚好，味道虽然不是太好，果腹也是足够了！”
而后，她也不在乎形象，扯着嗓子喊，“稀豆饭，稀豆饭，老弱妇孺优先，排队即领！”
因为流民已经看着她往粥里掺石子了，因此好些人都避开了，唯有真正孱弱饥瘦、争抢不过那些身强力壮的老托福人，颤颤巍巍地赶了过来。
她们为这几天了，总算排队领上了一碗热稀饭，虽然是掺着石子的，但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连连对张忆龄道谢：“娘子真是活菩萨！”
崔题看着，眸光闪烁，亦有些许动容，抬起那半碗石子粥，也喝下了几口。
口中混合微微土腥的豆饭香缠绕舌尖，奇怪的难以描述的味道，正似这民间疾苦。
张忆龄扭头看了一眼，笑道：“我们喝了，他们才敢喝下，不然以为我要做这恶人！”
潘令宁躲在石牌后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崔张两人，何尝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止是她，便连崔题眼中，对张女公子也有几分激赏。
她垂眸黯然伤神，少顷，再抬眼之时，发现不远处李青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见了她四目相对，李青陡然抬手，正打算推一推前方的自家郎君。
潘令宁赶紧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一旁挂满平安结、祈福带的大树底下。
见李青点头会意，潘令宁便悄然前往大树底下等候了。
李青没一会儿跟上来：“潘小娘子您怎么来了此地？”
“李护卫，我有一样东西，可否麻烦您，转嫁给崔相公？”潘令宁说着，掏出了那一本贺兰山图集，推平了封皮的卷皱，双手递给他。
“诶？是郎君时常观看的书，小娘子何来此物？”
潘令宁抿了抿唇：“是温巡托胡商捎来的，你家郎君留此书可有用处？对了，你家郎君这几日，怎么来了兴承寺？”
“唉，一言难尽！”李青提起此事也是摇头，倍感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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