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晨雾还未散尽，竹林小院的青瓦上凝着露珠。于学忠披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坐在石棋盘前擦拭那副温润如玉的云子。这副棋子是去年龙五爷送来的寿礼，说是从云南大理寻得的珍品。
"先生，茶好了。"老仆福伯端着粗陶茶壶走来，在石桌上斟出琥珀色的茶汤。这是本地山民自采的野茶，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
于学忠拈起一枚黑子，在指腹间轻轻摩挲。棋盘上还留着昨日未下完的残局，黑白交错如战场上的两军对垒。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保定军校，教官说过的话："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
"五爷派人传话，说今日有位重庆来的周先生要拜访。"福伯压低声音，"带着围棋。"
白瓷棋子落在青石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于学忠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什么来路？"
"说是做桐油生意的，但..."福伯欲言又止，枯瘦的手指在茶壶柄上紧了紧，"龙小姐昨晚瞧见他跟保安团的刘团长在醉仙楼喝酒。"
竹林沙沙作响，一阵山风吹乱了石桌上的落叶。于学忠将黑子稳稳落在天元位置："备些山货待客。告诉五妹，今日不必来送药了。"
周慕云踩着正午的阳光走进院子时，于学忠正在给一株老梅修枝。来人身着考究的藏蓝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打量猎物的山猫。
"于老先生？久仰。"周慕云拱手行礼，递上描金漆盒，"听说您爱弈棋，特地带了副日本蛤碁石。"
于学忠接过漆盒，指尖触到冰凉的贝壳光泽。这种棋子在战前就是稀罕物，如今更非寻常商人所能得。他微微一笑："周先生破费了。老朽山野之人，用这等好棋，怕是暴殄天物。"
"宝剑赠英雄。"周慕云目光扫过石桌上的残局，忽然轻"咦"一声，"这布局...可是模仿当年本因坊秀策的'耳赤之局'？"
"随便摆摆。"于学忠示意他入座，"周先生也懂棋？"
两人落座对弈。周慕云执黑先行，起手就是凌厉的三连星。于学忠不紧不慢地应以小目，白棋如溪水般在棋盘上蜿蜒流淌。
"听说于老先生早年带兵时，最擅长声东击西。"周慕云落下一子，突然话锋一转，"就像这手棋，看似守势，实则暗藏杀机。"
于学忠捻着白子的手顿了顿。棋盘对面，周慕云的笑容里带着试探的锋芒。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鲁苏战区，那个化装成货郎的日本特务也是这般，在闲聊中冷不丁刺探军情。
"老了，记性差。"于学忠将白子落在无关紧要处，"倒是周先生年纪轻轻，对旧事如此了解，难得。"
棋至中盘，周慕云的黑棋在右上角挑起劫争。于学忠注意到他每次落子前，右手小指都会不自觉地颤动两下——这是典型的特务习惯，他们在军校受训时被要求计算各种可能。
"听说东北最近很不太平。"周慕云突然道，"杜聿明将军在长春打得不错。"
白棋"啪"地打在棋盘上，力道比平时重了三分。于学忠想起半月前龙五爷带来的消息：他的老部队五十一军被改编为"剿匪"先锋，正在冰天雪地里与昔日共同抗日的袍泽兵戎相见。
"山里消息闭塞。"于学忠慢慢收回手，"老朽只关心今年的春茶长势。"
周慕云推了推眼镜："于老先生不想知道旧部下落？听说王营长在四平街战死了，死前还喊着您的名字。"
竹叶沙沙作响。于学忠凝视着棋盘，忽然发现黑棋的布局暗合当年日军在台儿庄的钳形攻势。他不动声色地落下白子，将黑棋的大龙拦腰截断。
"下棋如用兵，最忌分心。"于学忠端起茶盏，"周先生，该你走了。"
暮色渐浓时，福伯点亮了油灯。棋局已至收官阶段，周慕云额头渗出细汗。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乡野老叟的过气将军，棋风竟如此老辣，白棋如附骨之疽般缠着他的黑棋不放。
"听说蒋主席最近提起您。"周慕云突然压低声音，"说于孝侯这样的将才闲置山野，实在可惜。"
于学忠捻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竹墙上，微微晃动。他想起西安事变后蒋介石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把沾了血的刀。
"老朽今年六十有三，耳背眼花。"他缓缓落子，"怕是连棋盘上的死活都看不清了，何况军国大事？"
院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周慕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刘团长说最近山里有土匪出没，特地加派了巡逻。"
于学忠望向窗外。月光下，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保安团丁正沿着竹林小径走来。领头的刘团长腰间崭新的美制手枪闪着冷光——那是只有军统嫡系才能搞到的柯尔特M1911。
"下雨了。"于学忠突然说。
果然，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青瓦上。转眼间，暴雨如注，竹林在风中剧烈摇摆。福伯匆忙跑去关窗，油灯被风吹灭，屋内陷入黑暗。
闪电划破夜空时，周慕云发现棋盘对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新点的油灯放在石桌上，照着一枚孤零零的白子压在张毛边纸上。
他抓起纸条，上面是于学忠挺拔的笔迹：
「黑白分明局未终，急雨摧折满盘松。
不如归去看山色，青白从来不费工。」
院外传来刘团长的叫骂声——暴雨冲垮了进山的小路。周慕云狠狠攥紧纸条，这才发现棋盘上白子连成的形状，赫然是个"走"字。
三里外的山涧小道上，龙五爷披着蓑衣等在竹筏边。于学忠接过他递来的烟袋锅，深深吸了一口。
"那姓周的什么来路？"龙五爷问。
"重庆的夜猫子。"于学忠望着雨中模糊的灯火，"想吃鱼的。"
竹篙一点，筏子顺流而下。雨幕中，隐约传来龙五妹清亮的山歌调子："...棋盘山上云雾深哟，神仙来了也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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