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冯化成结婚那会儿,黔省知青办的通报都发到爸单位、哥单位、我单位,还有咱光字片社区了!
她和坏分子结婚,不但她受影响,我们全家都会受牵连。
要不是我当时在北机厂攻坚国家需要的技术难题,还有蔡晓光也肯帮忙,动用他爸老战友的关系,硬生生把这事儿压下来,捂住了,就凭她跟个‘坏分子’结婚,当时就让父亲挨批斗,让哥下丢掉干部身份…!”
李素华又瘫在板凳上,像被抽掉了骨头,眼泪也无声地往下淌。但脸上又充满严肃。
郝冬梅抱着孩子,眼圈也红了,低声道:“妈,秉昆他…他这些年,背着咱,真没少给二姐兜底…他尽力了啊…”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声和承东熟睡中细微的呼吸。白织灯洒下的柔光将众人影子照得有些虚晃。
过了许久,李素华才像缓过一口气,手颤抖着抓住周秉昆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昆儿…妈…妈糊涂了…妈不知道…不知道她这么能作孽…不知道你背地里…受了这么多难为…”她泣不成声,“那…那后来呢?六九年他们被抓…也是你…?”
周秉昆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声音终于放软了些:
“妈,那回是真兜不住了。他们俩胆大包天,敢让冯化成这个还在劳动改造分子,去顶替别人上班拿工资,撞枪口上了。
按当时查实的罪过,再后来深挖两人罪行,够他俩把牢底坐穿。
后来还是…,黔省知青办那边,也看在我…看在我当时主持北机出口工作,给国家挣了些外汇的份上,算是给点面子,才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往最轻了判,改成在金坝村就地监督劳动改造。”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绝望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终于说出了压箱底的话:
“您以为我真撒手不管了?爸寄的那些钱票,我拦不住。
可这些年,我托人往金坝村捎过多少回东西?冬天御寒的厚棉袄棉裤,夏天防蚊虫的药,还有玥玥生下来后,那些奶粉、奶糕、小衣服…哪次不是打着知青办慰问困难知青家属的名义送过去的?
她和冯化成,都不了重活,队上也只安排一两亩地,两人的劳动还比不上当地一个农民的工作量,您当是村里面发善心吗?”
李素华呆呆地看着小儿子,满脸愧疚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组织照顾”,背后全是小儿子如履薄冰的周旋和暗中使劲。
她一直心疼的女儿在山沟里受苦,却不知道真正在刀尖上跳舞、替全家扛着这份沉重亲情债的,是眼前这个她刚才还怨怪“心硬”的小儿子。
“妈,”周秉昆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爸去了,就让他去吧。他亲眼看看,心里也就踏实。只要你能理解我,保养好身体,也就让我心安了。
周蓉的路,是她自己选的。我能做的,就是让她们娘俩在金坝村冻不着,饿不死,不受外人欺负。别的…我管不了,也不能管。”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呼啸的北风,背对着屋里三个沉默的女人,只留下一句沉甸甸的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人,都要为自己行为负责,我不欠他们的…”
屋里那股子紧绷的劲儿,随着周秉昆的话,像戳破的皮球,慢慢泄了。只有炉子上水壶盖子“噗噗”跳动的声响,还有窗外风刮过房檐的呜咽。
李素华攥着周秉昆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没再哭出声,眼泪珠子却自个儿往下滚,砸在洗得发白的棉裤上,洇开几个深色的点儿。
她拿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也带着一股子灰心后的狠劲儿:
“昆儿…妈…妈都明白了。”她抬起眼,那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茫然和哀求,倒像是烧过荒的野地,剩下点灰烬和硬茬。
“是妈糊涂,光想着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忘了她自个儿作的孽有多深!忘了你和你哥这些年,背地里替她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气儿像是从腔子里最深的地方挤出来的:
“你爸…他那个倔驴脾气,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的心,也偏到拐东角去了。
他要去,就让他去吧!让他自个儿去那山沟子里瞧瞧,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闺女,到底是真受苦,还是自个儿把日子过烂了!让他亲耳听听,他偷偷摸摸寄去的那些钱票,都填了哪个无底洞!”
李素华的声音越说越冷,也越说越硬:
“他周志刚心疼闺女,心疼外孙女,天经地义?
可他想过没有?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蹽过去,有没有伤我的心,哎,这两父女是一个德行,我算看透了。
他现在脑子里就装着周蓉和玥玥,装不下你和秉义的前程?装不下这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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